第七章 幻境(2 / 2)

“好,晚安。”

谭决川吊儿郎当地朝李陵微微一点头,随后轻车熟路回了隔壁的房间。

夜里又寒又静,听不见一点虫鸣水流,只有愈发阴寒浓重的墨色逐渐铺展。石像口中的一星火苗扑通通的跳,像棺中误关的活人,衬得夜里愈黑愈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吱呀——格栅门被轻轻推开,屋里伸出来一只手把石像口中正在燃烧的蜡烛一扫——只留下流水般的夜色,和渐渐清晰起来的虫鸟声。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荷叶上水珠沿着先前水迹向下滚动。

扑通!

水珠入水瞬间,谭决川门前石像口中亮起点点火光,乍然间死灰复燃,火苗燃烧地愈快愈浓,蜡油大颗大颗地滚落,不一会儿,蜡烛已经见底,只有蜡油还在往下不停地淌,不住地流。

蜡油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气来,浓得几乎凝成实质的缕缕白烟,向门缝钻去。

水汽从墙角处氤氲开来,仿佛人的手印似的爬上墙壁,整个屋子都蒙上一层雾一般的水汽,几乎凝成水珠,堪堪挂在梁上。

不知何时,床上谭决川身下已经湿出了一个人形的水迹。

谭决川双目紧闭,眉头狠皱,仿佛连眼球都在用力拽住眼皮,死死盖紧不让睁开来。如果再离近看,就会发现他连咬肌都勒起,牙关咬紧。

像是在本能地抗拒着什么令他极为恐惧的事物。

那鬼魅的水渍还在逐渐扩大,像一只索命的钩缓缓地游过他起伏压抑的胸腔,谭决川无意识的手指蜷起,指甲几乎挖进掌心的肉里,随着水迹向上蔓延,他就越是痛苦,仿佛要在梦里死去一样——

直到那颗水滴融化在他的嘴唇上。

谭决川呼吸一沉,他完全入梦了。

梦里是十八年前的理萍。

他仿佛一个迷途的灵魂,一缕被风吹去的香,晃荡着看过靳宅金字黑匾旁的红灯笼,跟着进进出出的人路过了祠堂,看见了当年的的靳尚东抱着靳尚北向当年的靳德春求饶——

可我怎么知道那是靳德春?他迷迷糊糊地想。

然后他一路向后山去,透过无数层林木山岩,看见了李陵摸索着在当年的矿洞中寻找,紧接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吸走了,不受控制地向山顶去。

他看见一队披着黑袍的人在登山石阶上缓步前行,月光照耀过静谧的山林,照亮了为首沉默不语的老人。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谭决川想。

随着他们离山顶越来越近,谭决川受到的召唤也愈来愈熟悉,他看着巨大圆月下山林中踽踽而行的人们,只觉得他们仿佛都在压抑着什么,与压抑的沉默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在靳德春那双垂垂将死的眼中,看到了人世间最强烈,最旺盛的,最执着的渴望。

那双即将死去的眼中迸裂出生的欲望,然后,老人喑哑沧桑的声音响起:

“昧三魂——”

——轰!

谭决川只觉身体猛然下落,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到了神潭潭心正上方!

漆黑的潭水深不见底,他就这么立于水面之上,脚下是点点的融冰,仿佛分离阴阳两界的薄膜。

谭决川霎时动都不敢动,对未知的恐惧几乎将他吞噬。

他挣扎着从脚下的深渊移开目光向四周望去,却发现一切都消失了。

祭祀的人群,静谧的山林,以及他来时的路——统统不见了!只有周遭氤氲着的灰白的水雾,以及天上那轮能唤起巨物恐惧症的苍白月亮。

白月,黑水,像一幅诡异离奇的山水画。

谭决川恍惚间,听到了雾气中有什么声音。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才发现声音来自自己的脚下。

咯啦——

脚下的冰面裂开一道道缝隙,声音也陡然清晰起来,无数呢喃从水中涌来,仿佛在他的耳边祈祷——

一瞬间他的脑子好像要炸开,无数的祈祷、呢喃仿佛千万根钢针,吸盘一般吸走他的灵魂,他感觉身上的每一条血管都要爆开,心脏似乎要撞碎的胸腔里,剧烈的痛苦只让他丧失思考的能力,连灵魂都要被扯碎。

谭决川已经趴倒在破碎的冰面上,浸骨的寒冷此刻与疼痛相比不值一提,他终于摆脱了眩晕,睁开眼来才发现有个身披黑袍,奄奄一息的老人跪在他面前。

老人双目紧闭,颤抖着扒开衣服,露出枯朽的前胸,然后,从广袖中拿出一柄刀——

谭决川已经没有力气去开口说话了,也不足以支撑他思考太多,他一动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老人的所作所为。

噗——

老人猛地把胸膛划开,然而却不见一滴血,无数雪白丰盈的枝蔓从他干枯的皮囊中涌了出来,老人闷哼一声,随机把手伸进去翻找,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拽出了一颗与枝蔓根系缠绕相融的白色心脏。

他献宝似的捧起心脏,垂头匍匐在地,往谭决川口边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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