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祭祀(1 / 2)

十八年前,理萍靳家祖宅——

高门宅院里一派灯火辉煌,红彤彤的灯笼挂满门廊,人们进进出出。祠堂中却十分安静,石像两侧立满了人,低头垂目,只有石像正前的小孩向身着黑衣的老人嬉笑。

“爷爷,为嘛我不能及呀?”

年幼的靳尚东把头靠在靳德春的双膝上,巴眨着眼问。

“你现在还小,以后长大自然就能参加了,何必着那个急呢。”

靳德春缓缓开口道。

“那,那我要是不及,是不是就不能有个小石像哪?”

靳尚东可怜巴巴地问。

“你这孩子乱想什么,”靳德春皱起眉来,“没病没灾的,要那个干嘛?不许!”

“是不是我也病了,就能有?”

靳尚东眼睛亮了。

“东儿啊,”靳德春叹了口气,语气更缓了几分,“你听爷爷讲哪,咱们理萍,从古至今几千年来都只有这患病的、遭痛的人,才刻石像来避灾,再求枯陀天保佑消解病痛,这承载病痛的石像,也是给枯陀天的祭品,重要的不是石像,而是病痛。更何况,雕像也费力,好端端的,遭什么罪呢。”

靳尚东看上去有几分委屈,撅着嘴嘟囔道:

“那我就跟着你们,偷偷看看,就看一眼。”

说罢又赶紧补充道:

“看完我就走,我保证!”

靳德春摇摇头:“不行。”

“可我连枯陀天长什么样,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靳尚东有点急了,指着盖着红布的石像喊,“你们都知道了,都故意不告诉我,就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竟伸手去够那蒙着石像的红布。

不等靳德春发话,一旁默不作声的下人早已把小少爷拉开石像旁。任由靳尚东哭闹,也不放开他。

靳德春气得用手杖重重击地:

“混账!惊着枯陀天怎么办!该打!”

“爷爷!”靳尚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服道,“可是,可是靳尚北都看过,凭什么我不能看!”

“阿北看了?“靳德春眯起眼来,眉心挤出重重的川字纹,“胡说,你哥他没病没灾连石像都没雕!他看什么看!”

靳尚东急得泪流满面:

“他看了!他就是自己看的!他还告诉我枯陀天长得可漂亮了,像仙女一样!”

靳德春终于阴下脸来,沉声道:“把大少爷也带过来。”

灯火通明的祠堂中,一个眉目清秀英挺的高瘦青年面向石像垂手而立,表情阴鸷的老人坐在他面前的太师椅上,沉默不语,只是上下打量着靳尚北。

靳尚北腰杆笔直,一声不吭,双眸直视靳德春。

“尚北,”靳德春终于开口,两眼紧盯着靳尚北的眼睛,“你偷看枯陀天了?”

靳尚北毫不心虚:“没有。”

“胡说八道!”靳德春气得喘起气来,像只大限将至的老狗,“我再问你一遍,你看没看!”

靳尚北毫不犹豫道:

“我没有。”

然后他又瞥了眼太师椅背后瑟瑟发抖的靳尚东,又说:

“我编来逗小东玩儿的。”

“不知好歹的畜牲!”靳德春高声骂道,“给我跪下!上家法!”

鞭子狠狠地抽下去,甩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刺入靳尚东的耳膜,靳尚北压抑的喘息声却像是根钢钉一样,把靳尚东的目光钉在青年单薄的脊背上,挪移不得。

“哼,到底是外面捡回来的野种,养不熟的白眼狼!不服管教就算了,居然还带坏孩子!给我打,使劲打!打改他!”靳德春拿起茶来润润嗓子,眉头几乎皱成死结,“要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女人,连自己男人都看不住——哼!哪里来的你!”

“爷爷,我求你了,”靳尚东发抖的手颤颤拽住靳德春的袖子,低声哀求道,“饶了哥哥吧,求求你了。哥快被打死了。我以后一定听话,我以后天天看着他,行吗?”

“呵,”靳德春心中稍稍平复,就看见靳尚东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不禁心软了几分,“你这没志气的穷样,真是随你那个爹!对得起你妈么?!低三下四的,为一个外面来的女人,你现在到好,为一个外面捡来的野种!荒唐!荒唐!”

“老爷,时辰到了。”

一旁的小厮提醒道。

“把他俩关在柴房里,今晚不许放出来。”

靳德春吩咐道。

“是。”

银月下一只高香稳稳地烧着,青灰色烟雾直飘天际。

身裹黑衣的人群沉默地接踵而行,像一队会行走的黑色雕像。

人群中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但没有少年与孩子。

除了打头的靳德春,眯着眼睛,近乎虔诚地盯着香炉上的忽明忽暗一点火光的,其他人皆黑布蒙眼,亦步亦趋地跟在靳德春身后缓缓前行。

“哥?”靳尚东躲在树丛后面,低声叫道,他有些害怕地看着沉默的人群,“他们会发现咱们不在柴房里吗?”

“嘘,”靳尚北示意弟弟保持安静,双目盯着祭祀的人群,“别出声,看就行了。他们今晚没那个精力。”

为首的老人双目紧闭,手捧黑石制的香炉,口中喃喃有声:

“昧三魂,蒙肢体,观死气,知长生。”

似是吟唱,又如同是祈祷,声音不再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仿佛在一点点变得年轻,像是时间倒流一般。

他将香炉举至头顶,忽然间又众人齐颂:

“昧三魂,蒙肢体,观死气,知长生!”

“不可视之不可听,凭何以情融融!”

“众生皆苦谁来救?众生死则——”

咚——

一声沉闷的石鼓声在黑暗中压抑地响起,仿佛恶鬼逐渐逼近的脚步。

“——枯木生!”

扑通!

水中倒映的圆月微微一震,透出几条裂纹。

靳德春那尊苍老腐朽的石像落入潭中,逐渐沉入深不可测的潭底。

靳德春在此刻放声大哭起来,尖锐撕裂的哭声几乎刺破鼓膜。

可他的身体却随着哭声渐渐微弱而愈发强烈的抖动起来,又哭又笑,刺耳的笑声逐渐大过哭声,他从未笑得这般畅快淋漓过,他身上的黑袍随着身体的颤动落下,终于,露出一具年轻健壮的身躯来。

年轻的身躯在冰冷又明亮的月光中赤裸沐浴,呈现出大理石般的光泽,洁白的枝蔓仿佛凸起的血管一样在他皮肤下生长,慢慢盘绕至脖颈,仿佛与他一同沐浴月光。

年幼的靳尚东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离奇的一切,这不是靳尚北给他描述的祭祀!

扑通!扑通扑通!

无数尊残缺病态的石像被推入水中,哀怨或崩溃,压抑或局促的哭声此起彼伏,他们迫切地盯着水中的月影。

而随着月影上的裂纹越扩越大,他们几乎要听见月亮破碎的声音了——可裂纹却停止扩散了,他们的身体也没有丝毫变化。

“上祭品。”

年轻的靳德春沉声道。

一个憔悴的女人被带了上来,靳尚东看着那女人怎么看怎么眼熟,但他又可以确定这个女人不是本地人。

他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一旁的靳尚北,突然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在他脑中炸开。

靳德春将香从炉中捏出,在她关节处各烫一下,又撩起她的衣服,在小腹上用香点出一朵花的样式。

随即从身边的供盘上挑几枝白花来,那女人颤抖着流下眼泪来,呜呜额嗯地挣扎。

“哥,”靳尚东失声惊叫道,“她是不是……”

“闭嘴。”

靳尚北咬牙切齿道。

靳尚东惊魂不定地看向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尽管这个哥哥从外面来,被爷爷骂作野种,与他相处的时间也不过一年左右,但对他却十分的好,给他讲外面的故事,做许多新奇的玩意儿,有时候因他多嘴被骂或挨打也从不怪罪他,他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他从小到大的亲生哥哥了,直到——

“都他妈的给我住手!”

靳尚北死死勒住靳尚东的脖子,他同样身披黑衣,像一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站在神潭边上。

“咳,咳咳,”靳尚东泪水鼻涕糊了满脸,挣扎着用力抓紧靳尚北的衣角,不愿承认靳尚北的陌生,“哥……”

“老不死的,”靳尚北骂道,“你要是不放开我妈,我就把你正统孙子也他妈丢水里淹死!看你们那狗操的傻逼枯陀天救不救他!”

“来人!”靳德春怒吼道,“给我拦住他!”

“你敢——”

靳尚北瞬间爆发,单手抓住靳尚东的脖子,眨眼间把靳尚东在潭里涮了个来回!

靳尚东睁不开眼,不住地挣扎,他不会水,潭水冷得刺骨,肺部的疼痛几乎使他难以呼吸,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人群终于开始骚动起来——

“祭祀,他怎么敢……”

“抓住那野种!”

“把他妈给活祭!”

“小东那孩子……”

“小北……”那女人终于开口了,哀求道,“别做傻事,你们……你们放他走,我当祭品!”

“给我上!”

靳德春怒不可遏命令道。

“靳族长,”不等有人动手,一黑衣人忽然抬手制止,“既然祭祀需要一个活人方可继续,那何必在意这祭品是谁呢?”

靳德春瞪着一双血目,哑着嗓子开口道:

“你不是理萍人!还不来人……”

“现在大家的身体可都已经没救啦,谁还有力气帮你?如果我是你,与其指望一堆废人,我还不如自己动手了。”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钉在这男人身上,猜忌的,疑惑的,探究的,不轨的,如果眼神可以化成利箭,那他早已被穿透了。

“如果小少爷被他沉潭了,大不了再把他们两个一起扔下去祭奠,顺道大家的愿望也可以被更好地满足。”

那男人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男人缓步向靳尚北走去,边走边道:

“看看你们现在可怕的容貌,如果这次祭祀不成,难不成你们要顶着这副身体再过个十八二十年吗?”

“靳德春是族长没错,他现在可是没事儿了,可你们呢?”

男人终于在靳尚北开口制止他打破沉默前止步,他轻轻扯扯兜帽,朝靳尚北似有似无地笑一下。

是他!靳尚北心中一惊,是那个看押他和靳尚东的柴房守卫!

他是故意放跑他们两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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