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们的堡垒(1 / 2)

筱竹过了一周才来上课。

再见到她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她整个人都被消沉的气氛所笼罩,脸色蜡黄,灵动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眼下则浮现出深重的黑眼圈,就连那卷曲的马尾都好像没有了光泽。

每天早晨,她就像梦游一样走进教室,接着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直到放学,再拖着步子回家。她不再跟任何人说话,就连班主任老师的提醒都置若罔闻。只有在和我或者水沫对上目光的时候,她无神的眼睛中才会显现出一丝惊慌。除了上课时间,她总是极力避免和我们碰面。

水沫一直试图找她谈一谈——当然,从未如愿。而我总是在见到她的时候,比她还要更加不知所措。

我无法让自己不去想那个夜晚水沫打来的电话。

“我把筱竹送回家了……她吃过药就睡下了。她的妈妈一直在抹眼泪,跟我说了很多……”

——那时,水沫哭哭啼啼地说。

“总之,已经到了无法正常上学的状态。她的家人帮她退了学,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让筱竹重新打起精神,提出想要重新上学,才转到了我们学校,没想到却又……”

没开灯的房间中,我坐在角落冰凉的地板上听着水沫的哭声,只感到深至骨髓的寒冷。

排挤与冷漠——我对它们并不陌生。但,我过去的同学们也仅仅止步于此,筱竹的遭遇于我来说,则是我一直畏惧却从未真正降临到我身上的痛苦。

“会喜欢上同性朋友的变态”。

那个人曾经这样称呼筱竹。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筱竹的秘密。

——她拥有着与我们不太一样的性向。仅此而已。仅仅是和寻常人稍微有些不一样的,“不普通的人”而已。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与常人不一样——也成了不可原谅的罪孽?

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让二度落入痛苦泥潭中的筱竹得到救赎呢。

[太过自责的话是想不出任何办法来的。]

学长回复我的短信上如此写道。

[镜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如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有关筱竹的“病”……我想我也爱莫能助。虽说自我保护和排挤异端都是一种近似本能的反应,但那位女学生采取的方式实在是有点太过极端了——恐怕,会给筱竹留下一辈子的伤痕吧。交给医生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这个想必她的父母已经着手安排了。如果说镜无还想为她做些什么的话——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让她认清现实。]

[也就是说——让她明白,她今后的人生都将与这份恐惧相伴。所以她必须,也只能拿出面对的勇气来。]

——“面对的勇气”。

我——这个引发了她的痛苦、让她重回凄惨的谷底的人,究竟该怎么向已经消沉自闭的她传达?

我每天都在苦思冥想。

水沫也在坚持给筱竹写鼓励纸条。虽然那些纸条一张不少地全进了垃圾桶,但她还是孜孜不倦地做着这件事。

但是,不知内情的同学们开始流传有关筱竹的传言。在那些丰富的想象力下产生的、只会让我联想起筱竹过去遭遇的残忍内容,让水沫每个课间都跟大家面红耳赤地争执不休。

就连班主任老师也曾在某个放学后的下午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

“不用害怕,照实说就好。筱竹是不是欺负过你?”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仿佛在泥潭中挣扎着前进。转眼已经进入十月,气温也开始转凉。

今天恰好轮到我和水沫做值日。放学后,在从窗户射入的夕阳光辉之中,我们打扫着空荡荡的教室。身材娇小的水沫拼命踮着脚尖,怎么也够不到写在黑斑最上面的粉笔字。正在扫地的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所以走上前拿起了另外一个黑板擦。

“嘿嘿嘿……谢谢啦镜无。所以我就说,我看人的眼光很准的。”

“……嗯?”

“镜无虽然总是板着脸,但其实只是个有点害羞的、温柔的大好人。还有筱竹……”

水沫徒然低落下去的语调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暂时忽略了那个让人头痛的评价。

“班上的大家也在议论个不停……筱竹看起来好像完全不在乎,可是心里肯定很难过吧?再这样下去的话,不就又跟以前一样了吗……为什么,事情非得发展到这一步不可呢……为什么非得把自己封闭起来,什么都不愿意对我们说呢?”

我无法回答水沫。

为什么非得一个人不可呢?

——因为一个人躲起来,是逃避伤害的最有效的方法。

可是……对于此时的筱竹来说,一个人、孤独的世界——难道不是最可怕的伤害吗?

严重的抑郁症。自己把自己逼得无处可逃……这种时候,如果身边没有任何可以拉她一把的人的话——

——“没有任何”?

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吗?

擦着黑板的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嗡——”

正在这时,装在裙子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短信吗?该不会是学长发来的吧……

我用干净的左手去掏手机,刚好看到水沫也拿出手机来看。

屏幕上显示出陌生的电话号码。

……垃圾短信?

我满怀疑惑地打开信息,却被里面的内容惊得猛然愣住。

[我是筱竹。到顶楼天台来找我吧。]

这是怎么回事……?

“镜无!你也收到筱竹的短信了吗?”

水沫惊惶的叫声让那一丝微妙的不安变得更加强烈。

——一直回避着我和水沫的筱竹叫我和水沫去顶楼天台……这意味着什么?

我和水沫面面相觑。来不及多想,我慌忙放下黑板擦,然后和水沫一起冲出了教室。

早就过了放学时间。现在学校里只有补课的学生和正在训练的田径队成员,我们这栋教学楼也几乎已经不剩什么人。

寂静令人不安。我和水沫跑过空荡荡的走廊,径直冲上通往天台的楼梯。

若是平常的课间还好说,现在这个时间,天台上肯定只有筱竹一个人。我不敢去想她究竟打算做些什么,只能拼命让自己的速度快一些,再快一些——终于,通往天台的小铁门出现在了眼前。水沫抢先一步打开插销,双手推开了铁门。我们先后冲了出去,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天台之上。

眼前,天空中铺满了壮丽的鲜红色云彩。敛起光热的太阳半躲在楼群之后,天台被斑驳的影子和橙黄色光辉分割开来——在那中间,筱竹挺直脊背,端正地站在那里。

她背对着太阳沐浴在光芒之中,略有些模糊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快要融化一般。

“……你们来了啊。”

她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那微笑无端地让人心脏紧缩。

“筱竹……这么晚了,你不是应该早就回家了吗?为、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水沫畏畏缩缩地说。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因为,筱竹实在是太反常了。她这几个星期来的自闭表现确实令人担心,但是此时此刻她突然“恢复正常”的模样,却让人感到害怕。

“没关系的。他们不需要再费心了。”

“……那可是你的家人。”

筱竹冲我摇了摇头。

“是的。我知道。但是他们的确不需要再费心了——今天之后,一切就会结束的。这几个星期你们也看到了……一切都变得和从前一样。不管是我,还是我周围的人。我终于认清了,这只不过是又一个循环——无论我怎样挣扎,都无法从这个循环中逃脱。我以为能在这个学校中开始新生活……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才、才不是什么自欺欺人!”水沫激动地喊道,“只要筱竹振作起来,大家肯定……肯定也会笑着再次接纳你的!大家只不过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有些混乱……”

筱竹注视着水沫,露出微笑——

“水沫,你觉得他们如果知道了我是双性恋的话,还会‘笑着接纳我’吗?”

水沫一时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涨红了脸缩起肩膀。

“不……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因为那个人的胡言乱语就把我划定为可怕的‘变态’,既然你们也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那么唯独你们俩……我不希望你们误会。我只是……我只是和其他人稍微有点不一样,我会喜欢上男孩子,也会喜欢上女孩子——仅此而已。而且那个人,最初并不是这样的。她博学聪慧又温柔,对我来说就像太阳一样耀眼……但是——”

但是,太阳却背过了身,将她丢弃到了阴暗的谷底。

我望着突然默不作声的筱竹。有一瞬间,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但那表情很快消失不见,变为了无法言说的冷漠。

毫无由来的,我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她的苦痛。

……被照亮自己的太阳所抛弃的,苦痛。

“……算了,那些事都已经无所谓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现在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没有遗憾?

没有遗憾是什么意思?

筱竹……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头皮发麻,心底无端地产生一股冲动——我想走上前去把筱竹拽走。只要别留在这个危险的天台上,去哪儿都好——

但是,我的双腿却像生了根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动弹。

“等一下,筱竹!你说的那些事,我和镜无都没有放在心上啦……!你放心,我们绝对、绝——对不会像那些人一样用有色眼镜看你的,所、所以,别站在那里了,快跟我们回去吧……?”

水沫的声音在发抖。我看得出她的害怕,却她还是向筱竹迈出了步子。

——就在这时。

“别过来。”

我只看到亮光一闪——等我回过神的时候,筱竹已经掏出了一把小刀,面无表情地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

我的担心变为了现实。

严重的抑郁症通常伴随着自杀倾向——咏晨学长发给我的短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不……这不是第一次了。水沫曾经说过,筱竹早在半年前就有过自杀未遂的记录!

“筱竹——!”

水沫吓得哭了起来,我也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该怎么办才好?!

我们——该怎么做,才能阻止筱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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