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丹心37(1 / 2)

事实证明,人也不是铁打的——就算是修道者也一样,岑云期背后的伤口不仅崩裂了,还因为淋雨恶化,裴元重新给他包扎过后,他的身体像是知道没什么紧急的事了,很快就发起热来。

岑淼有心照顾他,奈何益州山中的事务也不少,她刚刚回来睡了一觉,文竹就已经清点完山上的损失,还有宋阳学宫院子里的东西。

“之前靖世寮那边来问,所以涉案的物证都被他们搜去了。”文竹对着单子看了一遍,这才递给岑淼,“剩下的都是些日常用具,我想干脆烧了了事,不过有一个东西还要你们看了再决定——”

文竹说着,就从纳戒里取了一个卷轴来,解开绳子摊开在桌面上。后山议事厅的桌子很长,卷轴一滚,一张画卷当即展开来,岑淼讶异片刻,道:“这是——宴席上那个反贼画的画……”

她们都不知道那姑娘的名字,这幅画上也没有署名,甚至也没画上她本人的像,只是留了一方小小的私印在上,不过拇指一般大,和巨幅的卷轴一比,就像一颗红痣一样。印上四个小字——“碧血丹心”。

这幅画画得实在很好,诸多人物,各有情态,梅花飞雪,英英相杂,按理说也应当一起烧掉的,但是文竹不忍心——岑淼也不太忍心,于是看向了坐在一旁的程湛清。

程湛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在岑淼以为她要说烧掉的时候,程湛清缓缓地将这幅画卷了起来,道:“留着吧……说起来,那位画师的尸体是不是弃市了。”

岑淼点点头。

弃市是为了让其余散修知难而退,因此这个“市”并不是寻常集市,而是一个叫做“丰字街”的民间散修聚集之所,之所以能够办起这种集市,而免于被人打劫,则是因为集市在并州内,据说管着集市的人和并州山长宋星纹有些关联。

“她那日说的话——”程湛清心里知道自己很不该说这种话,但是她犹豫片刻,还是道,“实在是令我有些汗颜。”

岑淼有些明白过来,她看了文竹一眼,文竹轻轻摇摇头。

程湛清自己出身奴籍,见惯了靖世寮里领符令时拜高踩低的事情,她和薛师兄,一向都以改变现状为志。

而现在有一个散修,明明处在比她还不如意的境地,却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拿出反叛的勇气来,悍不畏死、杀身成仁。岑淼留意到,程湛清从来都没说那位姑娘是“反贼”,而只说她是画师。

“到头来只剩下这幅画……就连她的姓名都不知。”程湛清道,“我身为巡游使,忝列在位,这许多年来却……”

岑淼想了想,道:“说是弃市,其实圣人不会派人守着,丰字街多半是并州的人稍加留意——师姐要是心里过不去,可以把她的尸体收殓。”

程湛清当时没说什么,岑淼以为她为人最是小心谨慎,应当不会再提起此事,自己也忘了。

益州生寮和后山都有倾塌之处,忙活了大概五日,好不容易修葺完毕,岑淼才真正闲下来。她心里轻松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正四品官员,算起来,和李益辅的仕途相比,她可算是官运亨通了。

这时候正是回云浮村的好时候。岑淼这般想到,她盘算着,自己一个人回去未免冷清了,当时把她带回益州的正是程师姐和岑师兄,最好是约他们二人其中之一回村子去。

最后她是在山上的墓园处找到程湛清的。

叶师骁和薛真师兄也在,岑淼看了一眼新坟,又看了眼正在墓前锄草的程师姐,问叶师骁:“是那个——”

“画师。”叶师骁说道。

真的是啊。岑淼感觉他们三个静静站着,好似刚去世的是什么至交好友,一时不知自己该站在哪里,只好静静地陪着,过不多时,程湛清上完了三柱香,这才退后一步站在岑淼身边,道:“她也算做成了一件大事——散修不会再因为没有凭虚心法而吃亏了。”

岑淼道:“是啊。”

“追求权力的路就像一座山,翻过一座又有一座,”程湛清抬眸看她,“没有尽头、没有歇脚的地方……与其去牟取权力,我真的盼你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

岑淼沉默片刻,道:“……再看吧。”

程湛清抿紧了嘴唇,但最终也没再多言。

不过看样子,程师姐是没有心情去云浮村了,岑淼转而去找岑云期。去岑云期院子的路上,她还在琢磨这件事。

那位画师……岑淼敬佩她的敢想敢为敢当,可是——说到底这场叛乱也太好化解了,所有人——包括游天涯,都没有做好天下大乱的准备,而只是想掀翻几座学宫。岑淼思来想去,觉得这些人就像是飞蛾扑火。

碧血丹心……诗里说“我能剖心出,饮啄慰孤愁”,可是一颗心落在外面、任别人拿捏了,自己又要怎么办呢?

岑淼迈入岑云期的院子时,尚沉浸在自己的心绪中,忽而闻到一股药香,这才回过神来,她看见裴元在煎药,有些奇怪,道:“你师父的伤还没好?”

裴元见她问起这个,也有些愁,当即摇了摇头。

岑淼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敲了敲门,里头却没有声音,她迟疑片刻,轻轻推门进去了。其时外头日光还算亮堂,她先去了书房,却没见着人影,岑淼这才回身去另一头卧房,见岑云期正趴在床上睡着。

后背伤口难道还在疼吗?岑淼正这么想着,岑云期却已经察觉到有人来,迷迷蒙蒙地醒了,他试图起身,动作却顿了一下,岑淼忙过去扶他,被他挡开了。

“我背上还好,裴元叫我这么躺着的,”岑云期解释道,“他看着我,我也没办法。”

他一身素衣,头发也披散着,绝非是平日里端正严谨的形象,因此这话说出来岑淼不太信,她问道:“那你是别的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然是药三分毒,裴元也不能无故毒你吧。”

这时正好裴元端着药进来了,这小孩十分罕见地说了话,他道:“丹府不稳。”

“什么?!”岑淼伸手一探,岑云期没来得及抓住她,只得看了裴元一眼,裴元不想被师父训,放下药碗就出去了,岑淼查探完了,眉头越皱越深,她道,“像是走火入魔了——你没练什么乱七八糟的功法吧?难道是游天涯的火器里有什么问题?你先躺着。”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就把岑云期按回去了。起先她朝着门那边走了两步,旋即看到药碗,又停了下来,岑淼拿了药碗,用勺子舀起来药汤,让它快些凉到可以入口,一面寻思着:“游天涯还收押在大牢里,御前的人亲自查,那些证物现在我也见不到——”

岑云期却道:“我身上还好,前天起来练剑,不知道为何一下子灵气倒流,这才又被按着躺下了。”

“练剑?”岑淼皱眉问道,“揭谛剑法?”

岑云期点点头。

揭谛剑法……按理说应当什么问题都没有,益州学宫上上下下,都练这个剑法,也有不少人因为天赋不足,练得比师兄还要废寝忘食的,从来没有人说过练完后有什么不适。可是,毕竟这个剑法和长生丹有关,难道师父他……

不对。岑淼立刻否决这一点,虽然燮阳师父对她岑淼是不太亲热,可是一旦有什么好事,第一个绝对喊师兄去,师兄因此在大镜台很有人望,师父怎么会害师兄呢——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差不多可以喝了。”岑淼刮了刮勺子,坐到床边,只把碗递给岑云期,岑云期撑起上半身,一口喝完了药,苦得皱起眉头,继而问岑淼道:“你找我有事?”

岑淼还在想他的丹府,闻言回神,道:“不是什么大事,我本来想约你回云浮村——现在我还是去找灵筠吧。”

岑云期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他道:“……现下你是东枢,他是令审——我记得东枢设了两位令审,如今还有一个空缺?”

岑淼知道师兄觉得灵筠品行不端,有些后悔方才话说快了,忙道:“对,师兄有人选?不过据太子的意思,是想在各学宫山长推举外加自荐,再找那些尚与靖世寮纠缠不深的。”

她以为师兄会推一个人给她,谁知没有。岑云期把落在肩膀前的头发整理到耳后,道:“第二位令审务必选一个刚正的——原本游天涯就很好,现下……总之,职务之外你少和他来往。”

本来也没什么来往。岑淼看着他整理头发,说起来,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他披散下来头发。

或许是因为师兄本身对饮食的要求很高,头发也养得很好,披散下来像瀑布又像绸缎,古诗里说“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指的就是这种秀发吧?

“十七?”岑云期喊她回神,道,“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吗?”

岑淼骤然醒神,有些不自在地收了收膝盖,离师兄的头发远一点,这才应道:“那是自然。”

岑云期点点头,见她刚才发愣,且提及云浮村一事,心里猜测她终究还是放不下和她父母之间的心结。程师姐当年买下她时,岑云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因为和十七亲密起来,才意识到这户人家卖女供子,实在令人寒心,岑云期思及此,便道:“云浮村我和你一同去。”

岑淼正想问他背上的伤是否真的好了,突然岑云期一掀被子就起来了,倒显得刚才像是装病似的,岑淼有些讶异:“你动作这么大?那方才——”怎么感觉娇花照水似的。

“睡得久了,晕。”岑云期已经开始套外袍了,他道,“这种药喝了之后很渴睡。我们现在就去?否则等会入夜我又困了。”

好突然,本来打算明天去的。岑淼想着,心里忐忑起来,却还是道:“好吧,现在就去。”

岑云期本来打算经过传送阵之后,便一路飞到村口——毕竟云浮村坐落在大山之间,距离州府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岑淼主张从州府骑马回去,岑云期也就顺着她的意了。

上了山路后,两匹马不能并行,岑云期虽然来过一次,但不认得路,因此跟在岑淼后面,岑淼一路上一直看着两边的风景,岑云期察觉到她几度欲言又止,只等着她同自己说些心里话,谁知最后岑淼开口,却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这里好窄,儿时我总觉得这条路好宽。”

岑云期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她心神不宁,却也不点破,顺着她的话头问道:“你儿时不是很少出门吗?”

因为心疾,一旦出去玩了就容易受寒,所以她儿时总是被关在家里。岑淼有些感慨,道:“是啊,但是当时程师姐和你把我带走的时候,就走的这条路——所以记得很清楚。”

岑云期完全不记得了。

不如说,一直到岑淼开始和他讲话前,他和岑淼都不太熟悉。那一段时候是程湛清照顾她更多——岑云期想到这,问道:“你那时候害怕吗?”

岑淼点点头——但是她没继续说小时候的事情了。

这条路不仅比她记忆中窄小,而且还比她记忆中更短,没等到她做好一番准备,村口已然在望了——这段路反倒是岑云期骑马走在前面,岑淼跟在后头。

村口有不少孩童在嬉戏,看到有人来,都十分好奇地望着,有胆大的凑过来,试图摸一摸岑云期的马,胆小的则跑回家去了。岑云期看到有村妇从家里出来,往这边张望,便有些不自在,他问道:“你家在哪?”

岑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长久地注视着左边,闻言回神,道:“往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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