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4(1 / 2)

  他花了一些时间慢慢地和陆归昀讲关于承倬甫的事,很多时候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仍摆脱不去那份羞耻。然而陆归昀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嫌恶之色,他如果说不下去,陆归昀就会巧妙地岔开话题。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承倬甫关系匪浅,可是真正和第三个人剖开来讲他们的感情,对关洬来说还是第一次,他终于得以在这叙述中重新看待承倬甫其人。他有时是热烈激情的同路人,饱含对国家的爱;有时又成了冷漠利己的蛇,盘踞在祖荫的墓穴上吐出他人的骨头。言语变成海上的迷雾,他夜夜航行,却无法抵达那个真相。回忆如乱麻缠住他的呼吸,他只能从胸腔的血肉里剥出那铁画银钩的四个字,手起刀落,斩断了承倬甫在水中的影。

  船在半个月后靠了岸,关洬和陆归昀别过船上的中国人,坐火车前往东部,到费城与詹姆士会和,方才以兄妹示人,随后再去普林斯顿找寓所安顿。彼时为外国人开设的英文学校有一些,但允许女子入学的极少。关洬跑了许多地方,总算找到一间愿收陆归昀的学校,只是课都在晚上,学校又远,关洬放心不下,每天自己下了课,步行一个多钟头去接她,两人再结伴步行回来。房东是个老太太,她住在楼下,把楼上的房子分着租给许多人。她瞧不起中国人,言语间多有冒犯不说,饭食经常少他们俩的,洗衣服也故意落下他们的,说“中国人有传染病”。陆归昀一个大小姐,很快就学会了做饭、洗衣。因为关洬的课业比她重得多,这些事情大多还是她来做。另有个爱尔兰来的年轻小伙子,时常打陆归昀的主意,房东也不管。最后关洬为了维护陆归昀跟他打了起来,反倒两个人都让房东赶了出来。那已经是他们到美国大半年以后的事,两个人寒冬腊月里在街头无处可去,陆归昀还要拿着帕子,给关洬擦鼻血。

  “你又不会打架!”陆归昀又是埋怨,又是心疼,“你说你……”

  关洬“嘶”一声,陆归昀赶紧收手。他瓮着鼻子,只道:“跟他说不明白!”

  那赤发佬口音忒重,动嘴说不明白,就只能动手了。

  陆归昀看着他,哭笑不得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风一吹过去,她便抖。关洬看了她一眼,赶紧把两人行李里的毯子拿出来给她披上,陆归昀张开手,想把他也盖到毯子下面。关洬一直跟她守着礼,从未如此亲近过,直往后缩。陆归昀只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二话不说把他笼了进来,两人靠着一起发抖。抖了一会儿,关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陆归昀看着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块儿笑了起来。

  “对不住你,”关洬拍拍她的手背,“来之前以为美国什么都好,你也可以自由。没想到最后连累你吃这么大苦头。”

  “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陆归昀不看他,只是微笑,“自由本来就是要吃苦。”

  关洬转头看着她,意外于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陆归昀还是看着前面,有点儿发呆似的神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王元良他们的戏班里也很苦。”她突然开了口,“他们是跑江湖唱堂会的小班子,每人自己一个铺盖卷,冬天也没有棉的,填的都是些芦草。到冬天,一夜冷醒好几回,手和脚都是冻疮。每天大清早,班主就喊他们起来吊嗓子练功夫,慢一点儿就是打,唱错了也是打。都说不苦不能成角儿,可是苦成这样了,也还是成不了角儿。”

  这还是关洬第一次听她提起那个戏子,他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听她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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