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诀别自戕求恕女 临终绝笔再托孤(1 / 2)

傍晚时的夕阳,如血一样嫣红。

过去的事终将过去,而过不去的只是人内心的执念。

梵音宫内,广子宣诵了最后一遍往生经,他让长平给自己打了热水,沐浴更衣。梳洗完毕,他重新换上了一身黛色的衣衫,再看过去,竟有些当年恣意洒脱的影子。

“长平,去请公主来,说我要见她。”

长平唯唯诺诺的下去了。广子宣握着手里的一只瓷瓶,淡然的笑着。

不消一刻,静宁长公主便出现在梵音宫的门口。

那人处在落日余晖的逆光里,清风霁月,超然脱俗。细想下来,她已经将近半年不曾见过他,是他避而不见,还是自己近乡情怯?他们之间仅存的那点情分早就碎成了渣,怎么捧都捧不起来了。

静宁公主还是梳着高高的云髻,华服加身,肃穆端庄。广子宣看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客气有礼。

“子宣,我们有许久没见了。你又瘦了……”

“了了残躯,不值一提。”广子宣礼让了她一下,静宁就在他面前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静宁看了一眼他的双腿,张了张嘴,到嘴边的温柔还是败到在那点强硬的面子下,她厉色道:“你为何不曾告诉我,你这腿是夜回天故意为之?”

“躯壳而已,不打紧。”

广子宣脸上仍然是那副淡然的笑容,就是这副样子,反反复复的折磨着静宁,她忍了十几年,得到的也不过是他可怜又可笑的眼神。她的爱,她的伤,她的疼,都卑贱到了泥土里,任他践踏。她把他关在这里又如何,他宁愿在佛前诵经千遍,始终都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不打紧?!那是你的双腿,你再也走不了路了!”

“呵……有了腿,我也走不出这里……”广子宣略有些自嘲的轻笑道。

“你……你就是这般……折磨我……”静宁公主眼神有些闪躲,轻言,“你明明知道,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广子宣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不能。”

静宁公主感觉她的耐心已经熬到了极限,准备好的温柔也化成了泡影。

她袖子一挥把桌子上的碗盏扫了个干净,掏出了随身的一把匕首横到了广子宣的脖子上。广子宣岿然不动,迎上她水光粼粼的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坦然模样。

匕首到底还是掉到了地上,静宁公主仿佛被抽尽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坐回了那把宽敞的椅子。

“你也不过就是仗着,我对你的喜欢,才这般有恃无恐。”

殿里安静极了。

静宁公主眼角滑落了一滴泪,缓缓的说道,“那年秋闱,我央求了父皇很久,他才肯让我也前去围猎。那天青天艳阳,我一个人甩开了所有男子追着天上的那只金雕,势在必得。却在它即将飞出围界的时候失了手,我悻悻而归。但是在最终的奖赏大会时,我看见一个男子高举着那只金雕,成了那次秋闱的金雕勇士。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冠绝京城,从此,我的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那年我十三,你十五。我们本也度过了一段捣蛋杂耍的时光啊,我不是公主,你也不是建威将军的独子,子宣哥哥……”

广子宣低下了头,那时的他文武双全,骄傲自负。

突然一日,先帝传召,让自己进宫当太子伴读,他那时还以为是先帝感念父亲之功或者自己的盛名在外,如今想来竟是因为长公主。

宫里的生活如履薄冰,但时不时有个小丫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带着自己肆意横行。

可惜好景不长,太子因为失德被废,相关的人基本都因为不能明鉴而获罪,只有他无罪返家。后来偶然一次入宫朝见,那个鬼灵精怪的小丫头赫然成了当朝金枝玉叶的公主。

“当你知道了我是公主,我们便不复从前了。你对我忌惮,守礼。我也想尽办法去讨你欢心,你喜欢的字帖,名画,刀剑,我都谴人四处搜罗,不为别的,我只想看你能对着我笑。你一定会是也只能是我的驸马,我也一直以为你心里是有我的。我鼓足了勇气去求父皇赐婚,得到的答复竟然是你拒绝了。我不死心,一定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我知道你那时沉迷修行,我把自己关在藏书阁里几天几夜,就是为了能找到一些办法能让你进益。果然,我发现了一个叫做《素心诀》的仙方……”

广子宣突然抬起了头,眼睛里有些不可思议。

静宁突然对着他笑了一下,“是我让长孙鸿去告诉了你关于那个传说,我让他帮你去蓬莱找寻,那古书上说羽华族都已经销声匿迹了近百年,我以为你找不到便会死心,便会回来同我成婚。可,真是天意弄人,我自己种的果,最终让我自己尝尽了苦头。

长孙鸿有一天突然跟我说,你在那里居然爱上了一个女人,而且还要跟她成婚,我就有些慌了。也是那时候我开始秘密联系江湖上的势力,并顺利收拢了莫邪宫为我效力。我给夜回天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找到你,毫发无损的带回来。”静宁公主眼里闪过一丝狠戾,咬牙切齿的说道:“没想到,那是一头狼,他居然敢……”

屋里幽幽的燃着一笼香,清新而静谧。

又是一阵沉默……

“子宣,你告诉我,我究竟哪里不如羽笙?我贵为长公主,天下权势财富都唾手可得,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我们相识几载,为何不如你们在一起几年?”

静宁公主终究是柔软了些,缓缓走过来,半跪在广子宣身前,双手紧紧的去握住广子宣冰冷的手,那双手没有拒绝,也没有丝毫回应,一如这些年她对他的痴恋。

广子宣细细的打量了一下静宁公主,她生的极好看,更是富贵汤里泡大的雍容华贵,二十几年过去,除了几丝细纹她的容貌并没有太大变化,可是看向她的眼睛,你就会懂,妒忌和狠辣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如果不是四年前长喜给自己带来消息,说羽华族被灭,青峪被烧得精光,也许他还会沉浸在此生能再见阿笙的梦里。而他又岂会不知,建威府里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静宁就是要把他豢养成又聋又瞎的金丝雀,让他心甘情愿的去拜倒在她的权威之下。

几番求证,他知道羽华族的灭族跟静宁脱不了干系,他已经心如死灰。

唯一让他撑着的,就是知道阿笙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女儿。如今,风烛残年,病入膏肓,他硬撑着这病躯,不过是想见女儿一面。

而今,心愿已了……

“安若……”广子宣轻轻叫了一声。

静宁公主心里狠狠的抽痛了一下,她惊喜的抬起头,眼睛里泪光闪烁,“子宣,你……你已经十几年没有这样叫过我了。”

她有点手足无措,她拿起广子宣的一只手,近乎虔诚的覆在自己的脸上,试图感受到他一点点的温度。

“子宣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忘了过去,我保证,我一定做好你的妻子……别的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广子宣伸手抚了抚静宁公主的鬓角,嘴角带了一抹笑,静宁公主贪恋的蹭了蹭他的指尖。“这一生,到底是我耽误了你。诸多过错,都是我的错。我此生已无所求,安若,我一生没有求过你什么事。我可不可以,求你,放下那些仇恨,放过我的女儿……”

原本泪眼朦胧满心愧疚的静宁一下子愣住了,她缓缓的站了起来,然后开始笑,笑到喘息气绝,笑的眼泪横飞,真是不自量力,可叹一生荒唐啊!

原来他所施舍的片刻温柔,还是拜那个女人所赐!

可是很快,她就笑不出了。

因为她看见广子宣的鼻子里在流血,一滴,两滴……滴在黛色的袍子上,化成了几个灿烂的印记。很快,他的嘴角也渗出了血,在他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他有些痛苦的用手压住了肚子,眉宇间却是一种快要解脱的舒展。

“子宣!子宣……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静宁公主慌张的扑过去,她颤抖的手不停的给他擦拭,可是那血染红了她的指甲,手纹和袖口,怎么也擦不完。

她紧张的晃了晃他的肩膀,他整个人就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一个红色的瓷瓶“咕噜咕噜”滚到出来,她有点吓傻了,拼命的喊道:“子宣,你吃了什么?……你……你快吐出来……来人……来人啊——”

广子宣脸色煞白,他撑着力气惨淡的摇了摇头,“是……牵机散……已过半柱香……”他的一只手还紧紧的抓着静宁公主的袖口,“安若,答应我……她……只是个孩子……”

静宁公主已经哭得难以自已,锥心的疼痛让她喘不上气来。虽然这些年,她知道他的身体已经很难恢复,但是她怎么也不能接受他这样的决绝。

“你……你哪来的毒药?牵机伞是绝密之毒……千金难求……”静宁拿起那个瓷瓶看了看,但是她已经有些顾不上这些了,因为广子宣浑身已经开始痉挛,“对,对,素心诀……我派人去寻素心诀……肯定在你女儿手上……她可以救你……她一定能救你……她能救你我就不杀她了……”

广子宣伸手轻轻的按住了她的手,然后又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上,苦笑了一下,“没用了……这里……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静宁的手分明的感觉到他的心跳在一点点的弱下去,她瘫坐在地上,拼命的抱着他的身体,不停的哭道,“子宣……我错了,我做错了,我不应该嫉妒,不应该杀人……子宣,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不要扔下我自己好不好?羽笙不是我杀的……是,我是杀了许多人泄愤……但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是想把她……把她带回来……让她亲眼看看……你是我的……是我的驸马……”

她语无伦次不停的哭喊着,而广子宣的目光越来越涣散,身体越来越无力。

他脸上带着笑,仿佛又回到了蓬莱之滨,见到了那个蒙着面纱让自己别怕的女子……

广子宣死后,静宁公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出来时,身着缟素,头簪白花,眼睛里最后的一点澄明也消失不见了。她伸手招了两个暗卫,嘶哑的声音响起:“密令夜楚云,去找羽家那个丫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待那暗卫领命而去,玉函从门口小步的跑了进来。然而在即将靠近公主的时候他止步了,他对上公主的眼神感到一阵胆寒。

他脸上堆着笑,谄媚的说道:“殿下,奴来伺候……”

公主笑了笑,甩了下袖子,诡异的看着他,他眼角的那颗假泪痣真是讽刺极了,也恶心透了,假的就是假的,这么多年的自欺欺人真是可笑!

很快玉函就感觉到背后靠近一个人,脖子上“嗖”的一凉,随即一股滚烫的热血就喷涌而出,他甚至都来不及把话说完,他睁大了眼睛,紧紧的捂住脖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你们不过就是他的影子,他死了,我还留着你们做什么?睹物思人吗?”静宁公主阴森森的笑了几声,看都没看一眼那具倒下的尸体,转身离去。

而旁边另一个房间里,已经横七竖八的躺了十几个尸体,那都是静宁公主曾经最珍爱的面首。

静宁公主失魂落魄的又回到了她自己的卧房,一开门,卧房的正中间摆着一具宽大幽蓝的水晶棺,棺内竟是广子宣的尸体。而此刻广子宣身着白衣,静静的躺在里面,仿佛睡着了一般。

广子宣身死之后,静宁公主连夜寻了一个道士,然后亲手剖开了广子宣的肚子,把里面的心肠脾胃全部挖干净,又塞进去诸多松脂香料填了起来。加上这水晶棺,可保尸体十年不腐。静宁伸手推开了那棺盖,贪恋的摸了摸广子宣的眉眼,然后抬腿爬了进去。

她双手紧紧的抱着那冰冷的尸身,嘴里喃喃的说道,

“子宣,你终于是我的了。我们终于可以睡在一处了。你欢喜吗?我很欢喜……”

外人都叹这长公主皇天富贵,骄奢淫逸,男宠不计其数。然而那夜夜迷醉的狂欢也不过是索求不来的慰藉。

她的心里只有那一个人,但是这一个人就足以让她,一生疯魔。

从浮华殿回来,羽青就一直郁郁寡欢,少言少语,闭门不出。韩子默数次询问,羽青却只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这日,客栈门口来了一个小茶倌打扮的人,给了韩子默一封信,说是转交给羽青姑娘,便匆匆离去。

羽青拿到信的时候,手有些颤抖。她关上门窝进被褥,颤颤巍巍的打开了那封信。

青儿:

见字如晤。

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爹已经不在人世了。吾儿不用伤心,我只是等不及,去找你娘了。

我这一生,负了太多人,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妻女,内心悔愧不已。尤其是对你,没有一日的教导陪伴。而今,快要别离,只有些许话留给你。

世有不公,与天斗与人斗,但求顺心、赤心、无愧于心。

未来的路你自己去走,勇敢些,不要轻易放弃,也不必事事逞强。

世人所贪,皆是自己内心的魑魅魍魉。爹翻阅过许多古文典籍,素心诀一说,都是言过其实,具体种种不能求证,死物而已,尚不及你生命之万一,好好活着。

爹似有千万言,却再也来不及赘述。

若有来世,爹一定,陪你长大。

广子宣绝笔

羽青木然的合上信,心里有一种凄凉的孤寂感。她抬起头使劲的撑着眼睛,不想让那些泪掉下来。十六年的殷殷期盼,不过是匆匆一面和只言片语。如果非要怆然涕下,未免矫情了些,羽青自嘲的想着。

她漠然的合上信,然后赤脚下了地。转悠了两圈,她突然看见了放在角落的莓果。她走了过去,然后蹲在那筐子面前,一颗一颗的往嘴里塞着。那丝丝缕缕的甜味顺着她的喉咙往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堵住心里那磅礴而出的苦涩。

另一间房内,紫月寒也收到了一封信,他心里很是诧异。

紫月寒展开信,是一张檀香的绢纸和纸上清秀的几行字,

紫月青主,

恕广某冒昧。上次梵音宫匆匆一面,今而得知您身份。

您暗中保护青儿又陪她前来,虽不知你们关系,但您想必是她十分信得过的人。

广某命尽,以绝笔相托,自知唐突,但一无权无势的废人,临终只想如何还能护得爱女一二。

紫月门名门大派,门主青主人品贵重。幼女失恃失祜,广某觍颜,求紫月门能庇佑小女。青峪灭门之事,吾不希望青儿知晓真相,让她再被卷入那无妄的仇恨之渊。上辈恨上辈止,青儿年幼,修为低微,广某只希望她能平安一生。

若有一日,她踏上复仇之路,还望青主能护佑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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