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玄功(2 / 2)

李来贞闻言面色一变,刚才那股漫不经心的劲头没了,透出三分凶相,那毛端阳闻言,眉毛一下立了起来,只因现在桌案上的食物,有五成五是高沧侯吃掉的,他只吞下了四成五。

这时那适才提议文比的文士又开声了:“方才我等进屋时,这……位毛朋友就在吃肉馒头,貌似已吃了一阵了,此番对赌吃饭虽是毛朋友提出,但还是公正些方好,是以在下提议,这第一局嘛,就当作和局,如何?”他此番说话,已经比适才利索了一些,可能是路上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缘故。

“着啊!”毛端阳都快蹦起来了,“这位先生讲太对了。”

高沧侯一脸苦笑,朝毛端阳一竖大指:“赢你太难,我都把师父不让外露的功夫用来提升饭量了,但腮帮子都嚼硬了,还是胜不了你。”

毛端阳见对方坦承无法取胜,好胜心得到满足,也说了实话:“我小时饿过七天七夜,是以现在可以一顿吃七天的食物;饿的时候找到甚么都吃下去,树皮啊、黏土啊、杂草啊甚至凳子,是以现下我吃啥都不用嚼了,倒也从不碍事。”

“俺从小跟着师父吃香喝辣,一顿不差,真无法想象七天七夜没饭吃是啥滋味啊,你可真不容易。”

“无妨,后来我投了闯王,现在更是明朝的正规军了,也顿顿不落下了,有机会就豪吃一气,跟今天似的。”

“甚好,甚好。”

“我说你那气功够牛的,这都比完了,赶紧撒了气,收了神通吧。”

“嘿,你提醒的对啊,我这光顾着说话,功还没撤呢,你等等啊,我收功以后咱俩一起去趟茅厕可好?”

“甚好,甚好。”

……

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这么会儿倒惺惺相惜了,都相约一起如厕了。

只是毛端阳开头那句话,听在很多人耳朵里,都甚不是滋味。

刘五爷是保定人,当年是当兵吃粮的行伍出身,跟大顺军打过仗,所以认得那个庄稼汉。他本来打心眼里烦这些流寇,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降,降了以后再打。打大仗的时候还把难民流民放在最前边最外围,他们大明军队的火器、弓箭和战车都没法用。但他心里知道,老百姓要不是没饭吃,谁愿意当流寇啊。

明朝赋役在丁口以外,有力差和银差,嘉靖末年推行一条鞭法,把夏税、秋粮、存留、均徭、里甲、土贡等全部合并,以一条总征之。也就是先把各种税合并,再把各种徭役合并,再将二者合并,一切都以白银支付给朝廷。

但后来一条鞭不变,而杂役又加,再加上所谓三饷的辽饷、剿饷和练饷,层层递加。其实百姓所纳赋税中本来就包含给地方官吏的额外费用,如存留如加银如常例,但贪官污吏岂有餍足?往往在朝廷税收之外,又额外催收各类苛捐杂税,且一切都要用白银支付。

明朝初年,洪武皇帝朱元璋乃以布衣起于阡陌推翻强权,人称得国最正,且他勤勉力行,还要求百官朴素,甚得美誉。但人物事务往往具两面,他登基后又开始史无前例地集权,大规模残杀功臣,并干脆撤销丞相,只设内阁,把文官之魁首变成他自己的文字秘书,出版自己断狱的语录《明大诰》,要求家家有人人读,另外否定孟子的轻君思想,将他塑像拉出孔庙。与此同时,朱元璋还大力打击大地主和名门望族,另力崇节俭,但官员薪水既低,还被要求为老百姓服务,在低效率的工作环境下,再以抽象的道德配合过于严苛的法律,这过于简单化和理想化的政策也因而并无配套的技术和法规来紧密配合,朱元璋生前指定的接班人朱允炆,又在其死后很快被朱棣取代。随着时间推移,一方面因商贷不行人有贤愚勤懒,再加上一些豪绅的不法行为,农村土地兼并越来越多;另一方面因法规不健全而官吏开始大规模贪腐,最底层的老百姓本来就已在水深火热中,又偏偏明朝皇帝嗜好白银,收钱必白银,出钱则钱钞,大肆聚敛。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官僚士绅和大地主们,也纷纷囤积白银,很多人还用白银制造各种器皿,从而导致白银流通趋紧,市面上越来越不常见,可赋税又只要白银,而日常生活中,白银也是比钱钞好用得多的通货,因此底层百姓要想得到白银,需要花费越来越多的谷物布匹土产方物来交换,这又是更加一层盘剥。

再加上明朝末年的干旱和疫病,明朝老百姓的日子,已经是苦不堪言了,像毛端阳那样七天七夜没有饭吃的,也就在所难免了。

而那提议文比的汉子,更是心头酸楚。他一贯以天下为己任,又深知明廷种种之弊病。他父亲是东林党知名人士,在东林党与魏党党争之时,魏忠贤党羽编撰《东林点将录》,其父被安上了急先锋索超的名目,最终被害。为报父仇,他自己十九岁即锥刺魏阉门下第一高手,名满天下,年过弱冠已成东林党活跃人士,后虽屡次科举未中,但文采早已享誉儒林,还被推举为复社领袖之一。崇祯自尽后,阮大铖当年推荐给周延儒的马士英,抢先在金陵拥立福王,本来如果励精图治上下齐心,非但可保半壁江山,即算是打回BJ也非不可,但明末大范围的党争和隐藏其后的帝后之争,立储之争乃至君子小人之争一直蔓延到南明小朝廷,以江北四镇为代表的军队抗敌不行,扰民有方,最终是朝不保夕,灰飞烟灭。

阮大铖本来也是《东林点将录》中人物,但又投入魏忠贤门下,是以被激进的东林党人视为叛逆,尤其不容。魏阉倒台后,他因逆案削职为民,在南京结交游侠、谈兵说剑、图谋边事,并与官僚缙绅频繁往来,力争复出。复社吴应箕、冒辟疆、陈定生联合吴县扬廷枢、芜湖沈士柱、无锡顾杲等一众复社名士,经几年酝酿,于金陵乡试之时,在冒辟疆的淮清桥桃叶渡河房,召开大会,正式发布《留都防乱公揭》,声讨并驱逐阮大铖,当时在公揭上签名者凡一百四十二人,领衔者二人,一为东林弟子代表顾杲,素来激情如火,好名好事,另一个就是这个汉子,他是作为天启朝因阉党专权而被难的诸家代表而公推为签名领衔者的。公揭一出,遂与阮氏结下了不解的冤仇。

本来党争之源起,就与万历朝朱常洛与朱常洵争太子位有关,也有人称东林党即后党。其时马阮拥立福王,而东林复社意在潞王,再加上之前的恩怨,更担心今后的清算,是以朝中党争依旧不断,马士英当年得阮大铖推荐上位,如今自然大力提携之,阮大铖也开始利用权势报复复社人士。这汉子本在金陵欲为福王献策,只得返乡。未几清兵破城,福王身死,在绍兴又兴起了鲁王朝,他组织乡里民兵,投奔鲁王麾下,受封高官。但没想到鲁王此人庸碌无能,手下权臣大将又各怀私心,第二年即被清军大破,政权崩溃,鲁王流亡海上,他坚守孤岛未成,又泛舟出海寻觅鲁王。短短几年,他已经身经刀兵骇浪,犹百折不回,如今因一桩大事来至北京城外,听了毛端阳的话,他不仅痛恨苍天无眼官吏无能,更在此之上对以朱由检和朱由崧所代表的帝王及其牧天下之术,越发不满。

何期吾中国之奸党皆被获?何日吾中国之民无饥馑?何时吾中国之民有欢歌?他摇头叹息中,依稀听得李来贞和吴老泉又说了几句,好像是都同意第一局是和局,第二局就是他俩来比了。比甚么呢?

只见两人在另张干净桌子上端然对坐,那李来贞闭起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的,而吴老泉则是一贯的乐呵呵样子,拉着掌柜的耳语了几句。

王掌柜连连点头,一会儿的工夫,后厨就一个托盘传出四色按酒果品,那吴老泉也不让对方,自顾自吃了起来。

“难不成又要比吃饭?”

但见李来贞猛地睁开了双眸,拍案大叫:“店家,拿酒来,白干,两坛,掺水的不要,兑茶的不要,不陈的不要,不烈的不要!”说了几句话,他那无神的醉眼一下子亮了,三分醉意也不见了,就像是个刚睡饱的顽童,看到了走街串巷的货郎,满脸的兴奋,全身的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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