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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深色的棉布鞋递过来,了悟只是扫了一眼便看出其针脚细密,绝非是多做的水准,但就算不是,他也不会收的。

他后退一步,左手竖掌持在胸前缓缓鞠躬行了一礼,声音温润如清凌凌的潭水,“施主客气了,了悟不能收。”

“为何不能收?”一听他拒绝,小姑娘着急了,她生得眉眼清秀,水灵的杏眼满是焦急,“了悟师父,我打听过了…”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姑娘涨红了脸,握着紧了那一双棉布鞋从中汲取到了勇气,才一口气说了出来。

“他们说重光寺的僧人是能还俗的…”

闻言,了悟抬起头来,骨相清隽,眉眼不染尘埃,他静静地看着对面的施主,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僧服。

重光寺里种了很多菩提树,他站在参天的菩提树下,尽管青丝不在,也如同谪仙下凡,竟与这菩提分外融合。

他又施了一礼,“重光寺的僧人自然能还俗。”不等姑娘眼中亮起希望,他便说道,“但小僧并无此意。”

红晕从小姑娘脸上散去,她白着脸,那双棉布鞋也揉出了褶子,“为什么…”

“了悟师父,我,我倾慕于你…是我哪里不好吗?”

“并非如此,施主自是好的。”他温润道,“是小僧不好,小僧只是一介僧人配不上施主,此生只愿皈依佛祖。”

小姑娘眼中泪眼涟涟,了悟也只是道,“听闻施主家中已为施主寻好了亲事,还望施主喜得良缘。”

心上人这么说,小姑娘再也忍受不了,擦着眼泪跑了。

她走了,躲在一边身子都快僵了的小弥僧终于跑了出来。

他个头还小,至多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不太合身的僧服。

一出来便探头看了看那姑娘的背影,笑嘻嘻地对着了悟笑,“师兄,好生无情,我瞧小桃姑娘很是喜欢你呢。”

小桃的家就在离重光寺不远的镇上,自见了了悟师兄一面便日日来瞧他。

可惜师兄是不开窍的。

了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莫要胡说误了施主的清白。”

小弥僧人小鬼大嘻嘻一笑,“师兄六根清净,我就做不到。”

他是被捡来的,当初璟帝与如今的陛下开战,战火连天死伤无数,苦得倒是他们百姓。

小弥僧的家中只剩下一位大哥,后璟帝拉了不少青壮年,大哥也被走了,没多久就传来了死讯,得到的抚恤金朝廷也没发。

他求路无门,为了活下去便做了乞丐,后来就捡到了重光寺。

前几年战火连天,寺庙都不太景气,重光寺也穷得叮当响,好在有个饭吃还能活就好。

他也生性乐观并不为过去所烦恼与后来的了悟相处的极好,按着年岁便喊了师兄。

知晓对方多半不想听这些,小弥僧嘿嘿一笑,“师兄不久就要过新岁了,方丈说要采买东西,你去吗?”

“不了,你去吧。”

小弥僧应了声,欢快地跟着方丈跑了。

了悟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头笑笑。

他去了僧房,里面简洁素雅,只有床榻和桌案便无一物。

他曾经出身清正士大夫家,家中也素来清雅但也不会如这般简洁,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连手中都磨了不少茧子出来。

这是干活磨出来的,在重光寺不比从前一切都需要自己做。

新岁很快就到了,这一天极其热闹。

来重光寺的人又少了些,留下的三三两两香客大抵都是无家可归之人,方丈也为这些人准备了斋饭,得了他们的连连道谢。

僧人便在后方过新岁,前段时间家中还有亲人在的都托人送来了好多包裹。

了悟也收到了,大大小小的好几包是在场人的好几倍,得了小弥僧羡慕的眼神。

他凑过来一看,上面还有一封信写着——吾儿惊鸿收。

“师兄你原先叫惊鸿啊?”小弥僧惊讶道,只觉得这名字与沉静到与世不争的了悟师兄不太符合。

了悟也是一愣,定定看着那封信。

他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来了这便是法号,那个曾经汴京出名的张侍郎便像是一场梦一样。

他拿起那封信,缓缓笑了下,“是,我姓张,名惊鸿。”

“好听。”小弥僧捧场的说道,笑欢了眼,他说,“我之前叫狗二蛋,我娘说贱名好养活,便取了这么个名字。”

了悟闻言唇角扬起点,“那你大哥莫非叫狗大蛋?”

小弥僧:“嘿嘿,不是。他叫狗蛋,我是狗二蛋。”

了悟:“……”

他失笑,身后炸开烟火,眉眼在红光的映衬下染了人间烟火。

小弥僧眼中有惊艳,“师兄你生得这么好看,难怪看不上小桃姑娘。”

了悟蹙了下眉,小弥僧讪讪一笑,轻轻打了下嘴,“错了错了,师兄。”

“不过我听说小桃姑娘的亲事定在了年后初三,马上就要成婚了呢,师兄你真的没有一点惋惜吗?”

“并无。”了悟眉眼温润。

“好吧。”小弥僧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他话题来得快走得也快,不多时就同其他师兄笑闹在一起。

他还问那些师兄们酒是何滋味,僧人便故意逗他笑。

“你小子是想尝尝了?出家人可不能饮酒,不过你想喝也不是没办法。”

“什么办法?”

“梦里喝上一回喽。”

“啊,师兄你好生可恶!”

“哈哈哈哈哈哈…”

众僧人哄笑成一片,纵然是在寺庙里也不减半分热闹,了悟坐在一边,石桌上摆着一盏清茶,他就这样含笑看着他们不参与其中。

谈笑了几句,有僧人感慨道,“也是多亏了当今陛下,若不是他这日子也不会一日比一日好了。”

“说得是,咱们重光寺的香火钱也多了不少,能过个好年。”

“当初陛下登基我等还担忧日后,现在看来是我狭隘了。”

小弥僧听着他们讲陛下,心生好奇,“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僧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是个极好的人。”

“陛下年少时还是很凶的。”

“我听说陛下长得十分俊美,不过只是坊间传言不知真假。”

了悟怔怔地听着他们谈起那个人,陛下…他的殿下,许久没曾听到这个字眼,他以为自己淡忘了却好像还是没有。

一直没插嘴的了悟看着讨论陛下美丑,忽然说了句,“是真的。”

“啊?了悟师兄你见过啊?”小弥僧惊讶道。

“见过他很多次。”

小弥僧不信,“师兄你也学会骗人了,咱们怎么可能见过陛下。”

来当僧人的大多都是活下去的,不若就是家中有事或心里受了伤的,但大部分都是前者。

了悟没说话,他见过谢星沉很多面,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初见那一面。

那会还是长夏,东宫没人捉蝉,蝉声便一直吱吱叫着,他躺在太师椅上闭着双眸。

似乎被误入的外人打扰到了,星眸带着氤氲的水气看来,朦朦胧胧地,他也不知晓自己是否被他看入了眼中。

想到从前,了悟才有一丝做张惊鸿时的浓烈情绪,心跳与鼓如同东宫的蝉一般。

一声一声震着他的心扉,在他还不知晓男子与男子还能相爱时,他就喜欢上这个人了。

只这一面就让他此生再难忘。

他大逆不道地将他作为唯一的殿下。

护他、忠他又阴差阳错地背叛了他、害了他,要问张惊鸿最恨的那就是他自己。

他恨自己听信了他人,做着自以为对殿下好的事害了他,他无言面对他,也不想将那些心思露给他看,他怕殿下会为难,也怕殿下会拒绝。

可还是有了一点私心,出家前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到了谢星沉面前。

张惊鸿执着朱砂笔看着那封薄薄的信纸,竟不知如何下手。

他想对殿下说一些话,却又不知说什么。

最后只好提笔写到:

春祺夏安,秋绥冬宁。

望君,珍重。

力透纸背,字字认真,带着他所有的虔诚写下。

这封信有没有被他看到,他看到又是作何反应呢,张惊鸿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可他无从得知。

渐渐地,也就不想了。

这一切离他很远,远到这辈子…他们可能都不会再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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