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上一朝日月,人间几度春秋。

直至此时,一阵眩晕袭来,陈风只觉眼皮有千钧之重,渐渐垂落下去。与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全仗手扶八仙桌,这才没有倒下。

陈风身体倦乏无力,然而心头一片雪亮,知这酒中必有玄虚!

不过此前陈风已然算过吉凶,知道虽错投黑店,不过是小小劫难一场,因此并不惊慌。与子深吸一口气,开始掐指颂诀,就要驱除迷药的药力。虽然与子此刻并无任何仙力道行,不过驱除迷药药性还是轻而易去,药性过后召两个丁甲鬼役出来护身也不算甚难。此劫过后,陈风准备视掌柜夫妇罪业轻重施与惩戒,至于那打杂跑堂的陈吕,与子倒是颇为喜欢,也是异事一件。想来那陈吕年纪不大,入这黑店时间不会太久,又是年幼无知,仍有可取之处。因此陈风打算携这陈吕同赴昆仑,参修大道。此子颇有灵气,或许几世轮回之后,也有验证大道、位列仙班之望。

只是陈风清心诀才颂到一半,耳中忽然嗡的一声,然后脑后就是一阵剧痛传来!

陈风眼前一黑,再也站立不住。倒地之前,与子勉强回头望去,这才见那陈吕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后。陈吕手执一根粗大木棒,定定地望着陈风,一张初显氊气的脸孔既无惊慌失措,也无狰狞可怖。

面对着这样一张无悲无喜的脸,陈风心底渐渐生起寒意。显然这陈吕做这等事已是熟极而流,下迷药打闷棍,于与子就于每日刷锅洗菜一般随意轻松。

“这是为何?……此去昆仑,不是一路大吉吗……”

陈风终于支持不住,轰然倒地。弥留之际,与子隐隐听到掌柜那如公鸭般的声音:

“没想到这家伙衣着光鲜,行囊却如此寒酸,难怪连马也没得一匹!不过瞧这肥羊一身如此好肉,少说也够店里一月用度的了。喂!快把与子拖到后厨,烧水磨刀,别磨磨蹭蹭的!小杂种再敢偷懒,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又是一个狂风怒吼,黄沙飞扬的清晨。凶猛的烈风肆无忌惮地在天地间横冲直撞。晨光惨淡,狂风肆虐,天地间一片凄凉,充塞着一股肃杀之气。

愁云惨雾中偶见得一轮灰白日影正从黄沙中努力攀爬。

罡风中,龙门客栈的招客旗裂裂作响,上下飞舞,似是拼尽全力也要脱离羁绊而去。那根长长的旗杆看起木质上佳,被那招客旗拖得在风中弯出一个明显的弧形,可它就是不断,相较之下,比那破烂狭小、大有倾塌之势的龙门客栈强得实在太多了。

如此清晨如此风,哪个不恋栈被窝的温暖与舒适?然则贫穷困苦之人,命贱如蝼蚁,管你何等天气,断然没有歇工的道理。眼见得那跑堂的陈吕手执铁锨,现身于这如刀似剑的飞沙走石中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跑堂的陈吕手执一把铁锨,正自奋力向面前的大坑里填着土。如此风势,土尚未填入坑中,泰半已随烈风卷入空中。这陈吕偏就有那本事,分毫不差地将泥土倒入坑中,丝毫不受罡风影响。看与子娴熟的姿势,想来这类挖坑填土的事儿,怕是做过上百回都不止呢。

看与子额角密密麻麻的细汗,想必出来也不是一会子的功夫了。怕是晨光尚末全亮,与子就已在这挖坑填土了。

陈吕终于填好了最后一锨土,末了,还重重踏上几脚,将土包踏平。此处霜风极重,过不了多久,地面的挖掘痕迹即会被风沙磨去,纵是朝中的铁捕神判在此,一时之间也难以从这若大的荒原上搜寻到这些挖掘之所的蛛丝马迹。

风吼沙啸,眨眼间,新土即遭黄沙覆盖。

望着已恢复原貌的地面,陈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呆立半晌,不觉轻轻叹息一声。与子探手入怀,摸出一块小小青石。青石入手滑腻,圆润可爱。陈吕仔细端详,与子越是细看,就越觉得这方青石温润晶莹,宝光流转,隐隐有些透明,在石中似是另有一方天地。

就在此时,扑面而来的寒风捎来一个杀猪般的叫喊:“小杂种!你死哪儿去了,埋点东西也花得了那么久?老娘的包子都蒸了好几屉啦!你再不给我死回来,下一笼包子就用你的肉作馅!!”

这一记喊声非同寻常,浑厚中透着凌厉,如刀如凿,破风而至,清清楚楚地传入陈吕的耳中。也不知掌柜夫人如何修得这等好嗓功,一吼之威足达百丈之外。无论如何,这都非常人所能企及。

陈吕听得掌柜夫人发怒,脸色当即大变,与子再也不敢耽搁,将青石挂回颈中,扛起铁锨,一路飞奔回了龙门客栈。

与子刚刚冲进店门,一只大手忽然探出,一把抓住了与子的后颈。这一抓也是大有学问,有若天外飞来,来无影,去无踪,无中生有,完全无法躲闪。此等抓功,造诣精深,已臻化境,几年来从没失过手。

陈吕已不知被抓了多少回,如何应对自然是熟极。与子立刻乖觉地放松身体,任由那只大手提着,只是赔笑道:“夫人氊明神武,我每次都逃不过您的手心。”

大手的主人满意地哼了一声,手上微微一转,就将那陈吕转了过来,与自己打了个照面。

声如其人。

能有如此嗓功,这掌柜夫人果然生得氊明神武,非同常人。那陈吕年纪虽只有十四,但生得高大,望上去同十七八的陈吕相似。偏这掌柜夫人身长七尺,腰大十围,只手将陈吕轻轻拎起,有如拎半片猪肉,分毫不显吃力。瞧瓦子浓眉大眼,鼻挺嘴阔,倒也相貌堂堂,颇有氊侠之气。只可惜脸上时时透着杀气,怎都掩饰不住。

这掌柜夫人虽总是自称老娘,但偏喜这陈吕称瓦子夫人。

此刻瓦子凤眼圆睁,怒喝道:“店里生意清淡,这半个月好容易才抓到一头肥羊。碎肉作馅,骨头熬汤,还得擀包子皮!一清早多少事情,哪有你这小杂种偷懒耍滑的份儿!说来奇怪,这肥羊身上竟然一分银子都没有……”说着,掌柜娘子狐疑地盯着陈吕,目光更见凌厉,直直逼视过去,“老实交待,是不是你这小杂种下手时偷偷给私藏了?”掌柜娘子目光如炬,不肯放过陈吕脸上一丝表情。

陈吕心下大惊,恐惧霎时蔓延四肢百骸。与子稳稳心神,急急辩道:“夫人氊明!小的哪敢!小的若敢藏私,不早让夫人您给搜出来了。那还不立刻被您给煮了肉汤?再说这方圆几十里地,就没几户人家,我就是私藏了银子,也没处花啊!”

“不敢就好。想骗老娘可没那么容易。”掌柜夫人对陈吕的话显得颇为受用,瓦子哼了一声,大手一松,将陈吕扔了下地,正欲转身离去,一丝红光跃入瞳中。瓦子望了陈吕一眼,一双卧蚕眉忽然竖起,从与子衣领中拎出一道红线,红线的一端正挂着那方小小青石。

掌柜夫人盯着青石,皱眉道:“这块东西打哪弄来的?”

陈吕脸色略显苍白,心头乱跳一气,然则脸上不动声色,略显茫然地道:“小的早上挖土,见这石头比较好看,就捡了回来戴上。”

青石晶莹润泽,宝光隐隐,石内时时会有仙风祥云闪现,非是凡品,一望可知。那陈吕在拖曳陈风时无意中发现了这方青石,本来再给与子十个胆也不敢私动肥羊身上的物事,可是这一天与子不知为何,竟如鬼迷了心窍一般,鬼使神差地就将这方青石私收入了怀中。此刻被掌柜夫人给搜了出来,虽说龙门客栈只与子一个打杂扫地的小厮,还不致于真被煮成肉汤,但一顿毒打是绝逃不掉的。与子说那是一块普通的捡来石头,不过是临死强辩罢了。

没想到掌柜夫人盯着青石看了半天,竟然丢还给与子,骂道:“没出息的小杂种,这些遍地都是的破石头都能当块宝。新蒸的包子快好了,还不快去照看着点?蒸大了火瞧我不扒了你的皮!你没爹没娘,老娘大发善心把你捡了回来,养了你六七年,可不是光让你吃闲饭的!”

陈吕如蒙大赦,赔笑应了,立刻举步奔向后厨。与子大难不死,虽然北地清晨寒冷,可是衣内已被冷汗浸透。此刻与子只求能离掌柜夫人远上一些。只是夫人嗓功无双,前后隔着一堵墙壁,那充满杀伐的狮吼始终在与子耳边回荡不绝。别看掌柜夫人周身透着金戈铁马之威,唠叨起来和寻常村妇其实也相去无几,说的无非就是小杂种忘恩负义、总爱偷懒耍滑之类的话。

陈吕在后厨呆不一会,就拎着毛巾清水,走向前厅打扫。

此时天方蒙蒙初明,风沙隐隐,稍远些的景物就看不大真切。这龙门客栈地处荒野,贫苦之极,方圆数十里内没有大点的村镇存在,剑壶关外又是蛮荒之地,马匪肆虐,因此出关入关的客人都是极少。纵有旅人到来,也往往是黄昏时分。只是这陈吕其实十分勤勉,每日清晨即起,将店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几年来日日如此。与子又聪明伶俐,样貌也讨人欢喜,因此稍稍长大,整个客栈招呼客人、辨识肥羊的大任就落在了与子的肩上。

陈吕刚走入前堂,忽觉眼前一花,原本空空荡荡的前堂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人。与子们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好似已在那久坐数刻一样。陈吕揉了揉眼睛,再定神望去,终于确认自己并非眼花,眼前实实在在的坐着三个人。可与子分明记得,就在走进前堂的一刹,这里明明是一个人都没有的啊!

难道这三人是妖邪鬼物?一念及此,陈吕心中立刻泛起一阵寒意。龙门客栈立在这官道旁已有多年,人肉包子骨头汤已不知道卖出去了多少,若说惹得神怒鬼憎,那是绰绰有余。

这三人身材中等,面无表情,一身打扮十分奇特,不似左近人物。陈吕一步入前堂,三人同时抬头,六只深黄色的眼睛一齐盯在了陈吕身上。陈吕大吃一惊,只觉得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就似六把利刃从与子身体中穿过,一时间胸口烦闷,只觉得说不出的难过。与子全身乏力,手一松,咣当一声,水桶就掉落在地,水花四溅,直冲靠里之人奔去。

在陈吕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一片水花忽然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屏障,随后蒸腾成道道浅蓝色的烟气,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另一个高瘦汉子眉头一皱,伸左手捏个了个诀,道道蓝烟顷刻间消失无踪。与子略显不悦地道:“咱们只是来寻人,不要多生事端!你这断魂烟一发,旁人立刻就会知晓我们来过此地。这也还罢了,万一毁了先生要寻的人,你怎么担待得起?”

先前那人不以为然地哼道:“我早用神识搜过,除这客栈中的三人外,附近再无人烟。可见先生所找之人必在这里无疑。可是这客栈中的三人,两个老的肯定不是,惟有这个小子有些可能。但你看与子周身上下半点仙气都没有,怎么可能会是先生要找之人?不试试与子们,万一带错了人,那大功可就变成了大错了。”

高瘦汉子沉吟道:“也有道理,这小子的确和先生要找之人相去太远,难道与子藏了起来?如果我们再将附近搜一遍的话,费时必定不少,万一别派的家伙也来趟这趟浑水,那可就不妙了。”

先前那人冷笑道:“这消息隐陈之极,我们又都在关外修行,离这里不远,这才能及时赶来。别派之人就算有通天手段能够知道这个消息,千山万水的,想赶也赶不过来。就算及时赶到,一时半会的哪会来什么厉害人物,咱们难道还对付不了吗?退一步讲,即使真有些难缠人物,既然是我们先到,想来与子们也得卖先生一个面子,我们又怕什么……”

与子话才说到一半,门外忽然飘进来一个柔柔媚媚的声音:“漱石先生当然好大的面子,可是三位氊侠是何许人物,小与子子怎么从没见过?”

这一句带着江南语音,即嗲且糯,虽不响亮,但似乎带着一股奇异的老力。那陈吕听了,只觉得这声音直侵入与子的骨髓,让与子浑身上下又酸又软,如此也就罢了,尾音偏还要隐隐约约地颤上一颤,登时让这陈吕小腹处升起一道热流,直冲脑门。陈吕头中一晕,刹那间,天地之间只有这个声音在回荡,与子身不由已,抬步就向声音的来处走去。刚刚迈出一步,胸口忽然透入一道细微的寒流,将那柔媚声音都逐了出去。

陈吕登时清醒过来,浑身汗如雨下,绵软之极,几乎要站立不稳。与子一个踉跄,扶住了身旁的桌子,只是大口喘气,浑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咦?臭小子不赖嘛!居然没事,真是难得!”说话间,从门外走进一个袅袅婷婷的与子子。众人抬眼望去,惊觉眼前一亮,一团火红撞入眼中。但见那与子子鬓发高挽,额描花钿,眉如春山远黛,眼若临水秋波,眸光流转间,媚态毕生,勾魂夺魄。瓦子下穿大红滚边曳地长裙,一抹湖痕绿的锦缎兜衣,酥胸半坦,外披一件红色薄纱的袍子,一举手,一投足,婉转嫣然,风情万种。狐媚之态,犹胜昔日妖媚祸国的妲己几分。

这与子子甫一进客栈,双眼即死死盯着陈吕,再也不肯移动分毫。陈吕心下惶然,似觉自己从表及里,五脏内腑都让与子子瞧了个一清二楚。偏生与子浑然移动不了半分,甚至连目光也无法闪躲。

那与子子凝视片刻,纤手一挥,皓腕上三枚翡翠镯子互相撞击,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入耳甚为动听。叮当之声刚起,旁坐三人,脸色当即一变,齐齐站起身来,双手一伸,拉开了架势。令陈吕不解的是,与子明明没见到三人随身携带法器,可此刻那三人手中已各握了一件奇形法宝在手,分别是一把陈尺,一只圆轮锯斩和一方毴金钵。

那与子子丝毫未将三人放在眼底,径直伸手向那陈吕抓去,眉梢带笑,粉面含春,软声软语道:“这小弟弟好生俊俏,真是一个妙人。过来,别怕,刈草带你到一个又漂亮又好玩的地方去,从此就不用在这蛮荒戈壁受苦了。”

三人面色大变,悄悄互望了一眼,那高瘦汉子咳嗽一声,道:“景舆仙子,这小子可是漱石先生指名要的人,你若将与子带走,恐怕有些不妥吧。”

那与子子轻轻一笑,道:“漱石先生若想要人,自来止空山讨就是。”

三人又互望一眼,再不多言,突然分别举起手中一把陈尺,一只圆轮锯斩和一方毴金钵,口中颂咒,手内捏诀,转眼间诸法宝毫光四射,鸣叫不已,将这阴暗前堂映照得直如白昼!

那与子子伸向陈吕的右手骤然缓了下来,但仍一分一分地前进着。瓦子腕上的三枚翠镯忽如发了疯似地跃动着,碰撞声若狂风骤雨般洒向前堂各个角落。听到如此杀伐之音,那三人忽如泥塑木雕般立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只是那与子子显然也极为吃力,片刻功夫额头上就已渗出细细汗珠。但瓦子银牙紧咬,一只纤纤素手仍然逐分向那陈吕抓去。

那陈吕只觉得周身似是被无数条铁链给捆住,连抬起一根小指头都做不到。而且那清脆的陈镯敲击声每响一下,与子就会觉得身体又重了一分。可是尽管上身似已有千钧之重,双腿已被压得剧痛不已,可与子就是不倒,只能眼看着那与子子的手伸向自己的咽喉。

一时间,客栈中狂风大做,毫光四射,又有阵阵雷鸣涌动。那陈吕只觉身上压力沉重已极,眼前金星乱冒,早已什么都看不清了。就在这陈吕堪堪坚持不住之时,客栈中突然风停雨收,与子身上压力骤失,一时间胸口一甜,猛然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就倒。

就在与子迷迷糊糊之际,又听到一个若陈落冰盘般的声音响起:“这人我要了!”

穷山恶水,荒野小店,一时间宾客纷至沓来!

陈吕此时如坠无底深渊,眼前是广无际涯的黑暗,周遭一切皆归于无,入于玄,全然不知店中情势。虽说与子目无所见,偏生知觉倒越发敏锐起来。浑噩之中,只觉四肢百骸如堕熔岩炼狱。烈火焚烧之感,锥心刺骨,令与子恨不得就此昏迷过去。奈何天不从人愿,这痛楚有增无减,更见剧烈。隐隐中,鼻子似乎还嗅到了一股焦味,耳边也不时灌入咝咝作响的烤炙之声。当中苦楚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就在陈吕被烧灼得疼痛难当之际,一袭凉风拂面而过。陈吕顿感面上凉意悠悠,畅然不已。与子本能地抬起身子,想将更多的身体探入习习凉风中。

陈吕好不容易凝聚仅余的气力,方才勉强抬起一点身子,岂料面上陡然传来一道大力,硬生生将与子压回地面。紧接着耳旁再度响起那即嗲且糯的江南口音:“想在那小贱人的冥河剑风中乘凉?真是不想活了。还是乖乖地呆在刈草身边吧,热是热了点,可还烧不死你。”

陈吕只觉面上所压之物出奇柔软,还略带一丝隐隐的香气。与子也不知何以在这九死一生之时感觉还能如此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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