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真正的地狱(7)16(1 / 2)

“我们变了,却什么也没改变。”

一片漆黑中,一个声音对大荒说道。

“你未曾改变,你站立不动,时间从你身上流逝,自始至终,你都孑然一身。不被理解,不被触及,简单的冷语就能让你坠入冰窟。”

大荒想起自己还是的小孩的时候,村里的其他同龄孩子拿泥巴砸向他,说他是杂种,嘲笑他那被侵害过的精神错乱的生母,嘲笑他是被人轮(消音)生下的孽种。

男人为了保护女人死了,女人受不了打击疯了,外出采摘野果时死了,他们的女儿在他们的墓前被酒鬼和混混强暴也疯了,生下大荒后就难产死去了。

然后另一只浣熊收养了他。

“没关系,你会得到幸福的。”后来的父亲这样说着。

“你只是他人脑海中投射的倒影,由始至终都不存在。无人在意,无人理解。”

黑暗中的声音又这么说道。

“由始至终身不由己,由始至终孤苦伶仃。没有欢笑的动机,没有哭泣的权利。”

【不,我有家人!父亲母亲都很照顾我,弟弟也尊敬我,阿娅和大壳还在等我挣钱,还有冯小姐......】

大荒想争辩,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你抗拒一切真情流露,你害怕无法把握的温暖。你并非孝顺,你在笑脸相迎,你并非担当,你怕流言成真。你来黑峰,就是为了摆脱他们。”

【所以我不想回去......我讨厌村子里关于我的看法和流言,我也不想让父亲他们知道我变成了一个混蛋......】

“你为了摆脱你的父亲,摆脱你的母亲,摆脱你的弟弟,摆脱你的妻子,摆脱你的儿子,你来到了黑峰。你一直在逃避虚无感,因为你认为那就是死亡。”

【是的......有时,我仿佛灵魂出窍一样,觉得我好像不是我,真正的“我”在不远处看着这个皮囊,操作着这个身体......】

“你只能看着时间流逝,像氤氲的香气从指间划过,穿过你的身体,就像你的记忆一样从指间泄露,然后你将不复存在。”

【我想要记住......】

“记忆不存在,外界投射进来的一切塑造了真正的你,你只是对外界的反应,如同外界期盼的那样驯服、温顺、正常,然后你死去,一切都烟消云散。”

【我还能做什么?】

“你要学会,去跟过去的自己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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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荒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数天后了。

“好臭......汗味和湿气,这里是哪?”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堆满垃圾的破帐篷里,一束光线从没被遮严的门帘中照射进来,在那束光中有许多扬起的尘埃。

他勉强站了起来,朝门帘走去——不过在门帘附近有一个小桌子,上面放着面镜子。

他看见镜子里有一只畸形浣熊,脸上爬满了脓疮,他试着转过身,镜子里的浣熊也转过身来,脊椎骨上长出了一个伴随着他的心跳而搏动的黑肉瘤。

那些肉瘤撕碎了他的衬衫,它们搏动着,渴望控制他那突然间就瘦削的身体。

他伸手抓着自己的脸——他感到触摸到了潮湿的、有延展性的、油腻的组织,他的手指在上面留下凹痕,而脓疮里的东西则一跳一跳地,使劲将凹痕复原。

他没费多大劲就撕下一小块肉,脓疮便迅速延展,让那块肉长了回来。

他的脸看起来不一样了,正在朝着某个方向永久地转变,他终于接受了眼前这个畸形的、干瘪的、恶心的、可怕的浣熊,就是自己。

大脑意识到了这样的存在,但情感上仍在震荡中,他就这么木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恐惧,没有烦恼,没有憎恨,只是在看着。

“大荒!好兄弟,你终于醒了。你昏迷了两天了。”

拉里掀起门帘走了进来,大荒便转向他,喃喃道:“阿纳托利......”

“放轻松,话说你背上的那个东西是啥啊?”

不知是否是大荒的错觉,此刻的拉里看起来异常轻松,不再像不久前那样在自己面前一副畏缩怯懦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这是在哪......”

“我们在大桥底下,放心,这里有许多朋友,你在这里会很安全的。”

“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两天前黎明见证会大聚会的时候,我在后巷里找到了你,旁边还有一具尸体......你完完全全晕过去了。”

【尸体......】

大荒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是我杀了阿纳托利吗?”

“我们先别聊这个了行不?放轻松,你会没事的。先别操心那么多了。”

大荒变得更加焦急,整个人也因为剧烈的呼吸一抖一抖的,

“阿纳托利是我的朋友......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我也是你的朋友。没事的,会没事的,我们一起找出答案好吗?我们可以像从前那样制定计划,再做回上下铺的好兄弟......就像我们在金沙时候那样。虽然这里和你的事务所没法比,但这次,该换我来照顾你了。”

他走近大荒,毫不介意地伸手抚摸他的脸颊,

“没事的,我们在这里会安安全全的......咱们都在一起呢......”

“我该怎么办......我搞不懂怎么办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看着大荒无助的样子,拉里眼里的神采似乎更旺盛了,

“好兄弟,我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总之你别多心,放轻松就好了。不如回去再睡会吧?”

大荒木讷地转身往回走,却突然想到什么,又想朝门外走去,拉里再次拦住了他:“怎么了吗?”

“冯小姐......我得去提醒她......我得提醒她小心点......克拉丽莎已经找到她了......”

“对了,冯文淑是谁?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这个名字。”

“她是......我要保护的人......”

听到这个回答,拉里明显有些落寞。他轻轻叹了口气,抓着大荒的肩膀道:“太阳快落山了,明天再说,好吗?我去附近找点柴生火......你还能走路吗?”

“......”

“别再闷闷不乐了,去附近走走,和周围的朋友们熟络熟络吧。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这里都是你的新家哦。”

拉里说这话时眼里满是期待和欣慰。

“要是......我又伤到其他人了怎么办?”

“你不会伤到其他人的,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去捡点柴回来,我答应你,我会帮你度过这个难关的。明天,我会帮你去城里大厅冯文淑的消息,今晚,你就在这里过夜吧。”

拉里走了出去,大荒却并没有出去,而是颓废地坐在了地上——自己这幅样子,还是别再出现在别人面前了......

晚些时候,天色完全暗了,并且窸窸窣窣地下起雨来。他抬头看去,见破帐篷顶部早已千疮百孔,所幸这是在大桥下,因此不必担心雨水会将里面打湿。

“好兄弟,你没有去和这里的朋友们认识一下吗?”

拉里捧着一堆柴火走了进来。

“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说什么呢,你从来不是我的麻烦。”

只见拉里熟练地用斧头将柴劈开,然后点火,点点火星直冲而上,这下大荒明白为什么帐篷顶会千疮百孔了。

“你看起来精神很好......”

大荒扶着脑袋,看着拉里一下又一下地劈柴,

“木天果果戒了吗?”

拉里显得异常高兴:“我跟你说,我现在感觉好极了,事情正在变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一路走来真不容易,但我现在感觉有家了。活着真好。”

很难想象,这还是不久前在自己面前自暴自弃地说自己就是烂命一条的拉里。

“说道这个......我得想办法......那个案子......”

拉里将斧头重重砸在木柴上,然后停了下来,他直起腰看向大荒,

“好兄弟,别当什么侦探了。看看它把你毁成什么样了。”

“拉里......我不能放弃......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我必须查到底......”

“是吗?”

拉里走了过来,原本瘦小的他在此刻坐着的大荒面前倒显得十分高大,好像两人的地位已经颠倒了,

“大荒.....我总感觉你在找各种借口抛下我......在绿树林大学的时候,你想申请奖学金,就让我搬出宿舍到外面住,这样你就能专心复习了......”

“拉里,我很抱——”

“我原谅你了,早就没关系了。不过大荒,你真的能挺过去吗?我去给你找个医生过来吧。总之,你别想那么多了,好好睡觉就行了。”

拉里将帐篷里仅有的一件毛毯披在大荒身上,然后就挨着他躺下了。在帐篷里点火很危险,但似乎拉里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一直都是这么得过且过的人,所以才能安心在边境城当这么久的流浪汉吧?他这么想着,虽然外面下着雨,帐篷也四面透风,但却并不感到寒冷,这几天的戒心也随着这股温暖慢慢消散,他也很快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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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荒比拉里更先醒了过来。

“拉里,醒醒——”

“啊~”拉里伸了个懒腰,但只是翻了个身,“睡觉也挺好的嘛。”

“拉里,起来,我今天还有事情要做。”

拉里眼睛一睁,迅速坐了起来,“好了,我明白了。你都遇到啥事了,让兄弟分担一下呗。”

“克拉丽莎-伊丽芙罗娜在杀人,剥皮豺在吃人。”

“什么?这是什么比喻吗?”

拉里依旧在打着哈欠。

“我跟着线索找到了科学院,然后碰了他们研究的东西就变成这样了......对了,科学院长应该算是被我杀了。”

拉里——他瞬间定格住了。

“你需要我做什么吗?......给你找点药,还是——”

“你得帮我找到冯小姐!”大荒摇着拉里,拉里只得答应下来:“好吧,我会拜托人去找她的......但是是很特别的人,可能要欠一个很大的人情......她长什么样?”

在得到了冯文淑外貌的情报后,拉里便离开了,百无聊赖的大荒也觉得按照拉里说的做——去试试认识一下附近的人吧。

这里是渔区通往老街的大桥下方,桥足够宽大,因此许多流浪汉都住在这里,他们或裹着睡袋,或住着帐篷,有不少拖家带口的人甚至搭建了棚屋。

“你就是大荒吧?我听拉里提起过你。我家小孩一直念叨着你呢,说你很了不起。”

卡拉是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单亲负鼠妈妈,她此刻正蹲在河边浣洗衣服,她对大荒的遭遇深表同情。

“想不想合奏几段?我随时都可以即兴来一段哦~”

贝亚是一只袋鼠,他年纪已经有些大了,但还是在追逐自己的音乐梦想,他背着一个大鼓风琴,对路过的大荒发起了邀请。

“你这是什么问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伤势......咳咳,我以前是个医生。你的情况有点严重,咳咳......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罗杰是一只穿着藏青色外套牛仔裤的雪橇犬,他是一位助理医师,因为上级错误诊断导致将一位剥皮豺善主健康的胃给切除,自己作为当时手术的助手被医院推出来承担剥皮豺的怒火,而真正切错胃的那位则换了家医院继续她的医生生涯。

“我靠,你背上的是啥玩意?”

约书亚是罗杰的儿子,一个约12岁的帅小伙——然而他正在抽烟。

“是外星人。”

“那你会死吗?”

“我们都会死的。”

“行,那我就在这儿坐会,你别告诉我爹我在抽烟。”

“嘎——”

大荒惊讶得发现那只大鹅——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了,大鹅抖了抖羽毛,警惕地盯着大荒。

“真羡慕你啊......只要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离开吧?”

大荒坐在大鹅身边,将双脚浸入水中,河水轻抚着他疲惫的双脚,他猛烈而翻滚的思绪也被一下一下的水波给取代。

约书亚也走了过来,给大荒递了条烟,

“有时候我也会去城里晃荡......但是那里太挤了,而且人人都在憋着一股气。”

在这个大桥下,流浪者组建的营地里,大家对大荒背后的肉瘤并不排斥——也不关心,他们都是经历过世态炎凉后的边缘人士,或者说是生活的战败者。他们知道走到这里的人,都有各自的难处,因此他们不会多问,也不会排斥。

营地附近的一片菜地里,一只老鼠正在浇灌着作物——“啊,病恹恹的家伙......你好,我叫迪欧。”

“等等,你是迪欧?......蓬兰提到过的迪欧?”

迪欧立刻警惕起来:“你是怎么知道蓬兰的?”

大荒还记得蓬兰日记里提到的暗号:“雏菊绽放。”

“......你咋知道的?”

“我答应了她的妈妈会找到她,我只想知道她还好吗?”

迪欧见大荒能说出暗号后便不再抱有戒心了,

“我只是个收破烂的,闲时种点菜。克拉丽莎出钱资助我把那些姑娘弄出去,有时候团队还没准备好姑娘就到了,我会让她们在这里住几天,这里的人也不会多问。蓬兰很安全,至少还活着,我只能这么说了。”

“......那莱斯利呢?”

“她没挺过来。”

“......病了,寒冷,还是?”

“黑峰王刹军,不幸中枪了。我们不忍心看她受罪,把她推了下去,送了她一程。”

迪欧的脸上浮现出一层阴霾,似乎不愿回想那段往事。

“......为什么不告诉蓬阿让?因为女儿的事,她心都快碎了......”

迪欧啐了一口,“就是为了她女儿,我才不能去找她。你以为我看到她那副样子心里很好受吗?我也恼啊,可但凡泄露一个字,我们就得死。”

大荒松了口气,“蓬兰没事啊......真好。”

“是啊,每把一个人救出这粪坑,都是一个巨大的成就。”

“克拉丽莎为什么帮你?”

“我不关心,那些女孩逃出生天了,至少不用再受苦了。她出钱,我出力,我们在拯救生命,就是这样。”

他仰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太阳,“能说出来整个人都好受多了。”

“但是,外面的世界就真的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出去?”

“为了远离暴力、贫穷和偏见吧。你不是本地人吧?外面的世界怎么样?”

【哪里都一样。】大荒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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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过去了,拉里还没有回来,大荒坐在他的帐篷前等他。天快黑了,雪橇犬罗杰和约书亚走了过来,

“大荒,一家人一起过来吃顿饭吧。”

当晚,彼此熟悉又陌生的边缘人们围着桥下的篝火吃了一顿晚餐,不算可口,但却让大荒心底涌起莫名的感动。

【然而这种幸福只要留在青水,留在浣熊村,和家人一起的话,其实唾手可得......我还能再拥有这种幸福吗?】

罗杰端着一个大锅,高兴地说道:“这是我珍藏了好久的料,大家一起来尝尝吧——”

“呯——”

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负鼠卡拉惊恐地捂着孩子的眼睛,罗杰的胸前出现一个大血洞,那锅汤也洒在地上。

白鼠洛斯,他举着枪对着篝火上的人们,连开数枪。

“爸!——”

约书亚发了疯一样想扑过去,却被贝亚拦腰抱住,跳进河里。还活着的人们四散而逃。

大荒也是,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沿着河边跑——他好像看到河里有什么东西一上一下地浮动,应该是拉里被打死后抛在河里的尸体。他跑着,跑着,终于再也跑不动了,脸朝下砸在地上。

所幸,他跑到城里了,他还记得这里是干爹猎犬油哥的岗哨。

他听到油哥的惊呼声,他听到有人向他走来,他又听到了数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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