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野马』18(1 / 1)

语文课,我一边听一边胡思乱想。

很大程度上,不管是哪门课,我好像都没有什么认真听讲的欲望,就好像时至今日我还是没有开始跑饭一样。饭当然要吃,因为不吃会饿死,但是也不是必须要早吃,因为我并不那么用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消耗。一样的,课总归要听几句(除了数学),因为我无论如何还需要参加高考,但是也不是必须像女班长们一样把自己埋进书里面,因为我真的没有什么算得上是远大的志向。

然而语文课倒确实可以算是一个例外,倒不是说我有多么的喜欢语文课程(文字和语文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未来我会考虑写一篇二十万字的小说来讲这件事),只不过我们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在语文课上扯的闲篇确实精彩。禹高的优秀学子们,课外生活与世面见识普遍不多,光头班主任的语文课就成了“三言”、“二拍”一般的有趣节目;他课上说的大多是些江湖传闻或稗官野史,比如我们的历史老师和理科班的生物老师是不是搞到了一起,比如新来的女教务主任是不是和校长有些过分亲密,等等等等。虽然准确度向来不高,但大家还是爱听。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历史老师和理科班的生物老师确实有一丝搞到一起的兆头,那段时间他们在我们的眼中,与贾宝玉和林黛玉没有任何区别。

下课铃轰然响起,听起来就像是在某个沉闷烦热的夏日午后突然降下的暴雨。上午第二节课下课了,下课铃响完后,运动员进行曲又开始从广播里面散发出来。这节课间很长,有二十五分钟,照理来说应该是禹高组织所有的优秀学子们去操场上集合列队打太极拳的时间,不过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还没有离开,体育委员杨凯也就还没有组织大家去走廊上列队。

“我再讲一分钟啊,同学们听一下,大家也都知道,对面南边的新校区就快要造好了,我们呢也很快就要搬到新的教学楼里去了,现在我们的教学楼也就马上要拆了重建。因为和设计图纸的冲突,我们楼下的那几棵樱花树,学校打算等她们今年开完花以后就挖出来移走,别问我移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所以呢,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放完寒假回来就快三月了,那时候就是你们在禹高最后一次看见樱花开了,你们可以自己想办法留一点纪念,好了,我就说到这,去打太极吧。”

头皮锃光发亮的光头班主任说了远远不止一分钟,等我们班列队到操场的时候,太极拳的广播音乐已经放了半分钟了。站在主席台上腆个肚子的春晖装作很凶地瞪了我们班一眼。

我们松松散散地排好队,开始打太极拳。禹高为了发扬学校特色,便强制性地让所有来这里读书的优秀学子们学会了如何打二十四式太极拳,以彰显这里的学生都是优秀的传统文化接班人,很久以后,在禹高留下的太极拳幼功让我在大学的体育选修课上直接拿了满分,让那个自称是体育老师的白胡子老头在所有同学面前激动地表扬了我,不过那都是后话。

今天我们班来得晚,野马分鬃已经打到了第二个,我们站好以后就直接到了第二式白鹤亮翅了——俗称站稳了扇你两巴掌。天气很好,阳光照在操场上,让人能感到一丝温暖。魏辰个子小,排在队伍很前面的位置,让我看不真切。我的后面是刘川,前面是徐灿;我和刘川基本一直都不好好打,徐灿基本一直都好好打,我想如果是站在主席台上的春晖的视角,我们一定会和徐灿显得泾渭分明,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禹高里的好孩子。我一边跟着队伍随便比划着几个动作,一边趁着几个转身的动作和后面的刘川搭话。

“刘川你说,我们这太极拳打得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春晖觉得的意义,那就是锻炼身体,磨炼意志,做优秀传统文化的接班人;如果是我觉得,那就是狗屁意义都没有。”

每次我和刘川搭话,主席台上的春晖就会开始叫喊,仿佛他能听见现在操场上所有的谈天一样:“同学们,打太极拳要注意节奏,动作要舒展,要有力度,要有精神!我们是为了锻炼身体,磨炼意志!我们禹高学子做优秀传统文化的接班人!”我不得不佩服刘川,他说出来的话有些时候和春晖丝毫不差,我想可能是春晖小时候条件差,幼儿园的阿姨们没有给他吃打虫药,导致现在他肚子里的某两条蛔虫成了刘川的卧底,每天给刘川报告春晖的各路小心思。

在几个转身的间隙里面,我能看见排的离我们不远的杨沁。一下子,昨天晚上的坏梦再次涌到我的心头,我感觉自己开始变得肿胀,几根芒刺无由来地出现在我的脊背,我好像又一次感觉到了杨沁像一只没有实体的幽灵一样进入我的被窝,但是现在,能让我感到冷静的那种平和没有出现,我只感觉烦躁与不安。我回想起昨天晚上的坏梦里,杨沁的肉贴着我的肉,我开始觉得好热。

我摇了摇头,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努力想点别的东西,尽量不去在意自己背上几颗渗出来的细密汗珠。我想,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才华是刀刃,辛苦是磨刀石,再锋利的刀刃,若日久不磨,也会生锈;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物忌全胜,事忌全美,人忌全盛。我想梭罗与村上春树,余华与莫言,我想劳伦斯与米兰昆德拉,心里异样的感觉消失了,我开始冷静下来。

想完这些所有的事情,我舒出一口气,有一阵风吹过去,背上的几颗汗珠瞬间变得冰水一样刺骨。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不知道为什么,肚子里像是有个鲁提辖在拳打镇关西,靠,好痛。我强忍着不适,尽量继续打出转身搬拦捶,不过动作比原先更为扭曲。春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同学们,你们要学会感受太极拳的韵味,不仅是一种身体的锻炼,也可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修炼。”我想,靠,我不行了,如果能忍受这折磨,我大概真的能成为优秀传统文化的接班人吧,但是我真的不行了。我关闭自己的所有感官,冲出队伍,径直奔向离我最近的洗手间。

我用最后的力气冲到洗手间,开始狂乱的上吐下泻,但神智还保留着一丝清醒,我尽量不把这里变成第二个“啸天”的“发粪涂墙案”现场。肚子里的不适感很快消失,我立刻感到一阵解脱。太极拳的音乐已经停了,我便直接回到教室。魏辰问我怎么了,是吃坏肚子了还是吹着冷风着凉了,我说没事,随便编造了一个类似喝了自来水或昨天晚上没盖被子之类拙劣但也没什么毛病的借口。魏辰看我也的确不像是还有什么事的样子,就又开始回过头做题。

我抬眼,能看见那几棵老樱花树现在还没有任何一点新芽的枝桠。禹高很美,每年春天这里的樱花很美,可是今年过后,它们就会消失在原地,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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