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柔软』(1 / 2)

“一直想知道,你写的所有诗里所有的‘你’,都是谁啊?”

“宏观上讲是美,是观念的集合,是宇宙精神。但很大程度上,从微观角度来看,是你,是魏辰;至少是一部分的你,一部分的魏辰。”

“你真的很会哄女孩子。”

我把头微微转向右下方,能看见魏辰正斜在我的臂弯里,一副小小的身体,温热,柔软。我想,这样的触感,不知道杜闻余灏刘川有没有体验过。

我环顾四周,六七平米的一个房间,重门厚墙,四面涂抹奇形怪状的壁纸。灯光却很暗,比在晚上能化开禹高浓稠空气的白月光暗。顶上一个不规则多面球体打着转,对面一台电视机,里面几个五颜六色不停变换的人类在唱歌,却只有音乐,没有歌声。我完全忘了我是怎么和魏辰走进万宝四楼的这家KTV里面的。我搓一搓右手,魏辰的发丝就自动进来,很长,很软,柳条一样。我感到一种极端的平和,电视机里没有歌声的音乐绝对存在又绝对不存在。

“我的嘴皮子其实很厉害,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被班主任阿姨怂恿了去参加全区幼儿园小朋友讲故事大赛,那个时候我爹还没跑,还能陪我去比赛,我讲的那个故事题目叫《一棵树的故事》,内容有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我站在那个快要比我高的麦克风前面,我爹就站在我后面,穿着玩偶服,演故事里的那棵树。后来好像是获奖了,也好像没获奖,跟我爹有关的记忆好像被我删的差不多了。不过哄女孩子,我好像真的没怎么哄过,可能属于是天赋异禀;杜闻老咒我会因为这张嘴被别人用书包套住脑袋狠狠揍一顿。”

“哪天被揍了我肯定不救你。”

我无法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和魏辰走进万宝四楼的这家KTV的。不对,我应该没有失忆,也没有得过脑损伤呀?只能说是现在发生着的事让我不得不用整颗大脑来处理,再也没有预备给记忆的空间了。

幸好还记得魏辰。

魏辰半躺在我的怀里,被我用右臂煨着,软软的,温温的,好像是碧荷街上荷花塘面馆的老板娘在每年的某一段时间都会炖的莲藕排骨汤;应该是害羞或房间暖气太足了,魏辰的脸有一点红着,洗衣液的香气因为比平常靠的近而更浓郁。我吸一口空气,里面仍然有魏辰呼出的那一口,我仍然细细咀嚼。

“魏辰。”

“嗯?”

“我很喜欢这样搂着你的感觉,好像这样世界就不存在了,我就不存在了。”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你说吧,我会听。”

开口说的话多了,我便又回到了现实世界。记忆开始回溯,解冻的小河一样,电影一样。我用余光扫一眼手表,十四点二十七分。我想起两个小时五十七分钟之前,禹高放学,无数优秀学子往校门口赶,仿佛地震来临前四处逃窜的老鼠或鸽子。我看见杜闻刘川余灏开始整理书包;我看见司南从我教室门口走过,他穿白衣白鞋,在人群中散发着和光;然后我听见魏辰叫住我,关翎,急着回家吗,不急的话陪我去万宝玩玩好不好。

我说,当然好啊。

然后便是放学,便是楼空。我和魏辰肩并肩一起走到禹高著名的大门口,那块著名的刻着校训的大石头依然健在,上面的“厚德博学,开物成物”八个大字也没有任何一点可能会消失的迹象,那个著名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不锈钢雕塑依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腆个肚子的教导主任站在大门口,用他认为慈爱的目光无差别扫射着所有走出校门的优秀学子。我和魏辰经过大门,教导主任看见我们一男一女肩并肩,又装作很凶地瞪一眼,我回头朝他笑笑,背上书包里的笔盒随着我的回头叮当怪响。腆个肚子的教导主任叫蒋春晖,四十多岁了还是没有结过婚。古诗里写过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教导主任便把禹高的所有优秀学子们都当作了需要规训的野草。春晖虽然一直用他自认为很严厉的标准对待禹高的优秀学子们,但实际上是个好人,我说的很保守,如果横向比较,用同一个区里其他几所高中的那几个教导主任来和他比,他会显得比孔子还要伟大。我和春晖有些私交,他和我那个离了婚的小姨是大学同学,据我小姨说,春晖在她离婚以后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发微信聊天,“想泡我呗!”,后来春晖来小姨家登门拜访的时候,刚好我也在,也就算是知道了禹高里还有我这么个人。自那以后,作为预备役家属,春晖再没有为难过我。

魏辰说让我先过去,她先回家换个衣服。我说好啊,原来你家这么近啊,下次我去玩。

我走向万宝,手机开机了就放在校服口袋里,但是不想用。我们的手机从来不像别的班那样礼拜天来学校的时候上缴然后礼拜六放学再拿回来,因为我们头皮锃光发亮的班主任根本不会管。我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抬头,天上的云很多,但我的地理知识告诉自己这些云还远不能成雨或雪,只能沉不下来地飘在空中,气球一样,灵魂一样。四周也有像我一样不着急回家决定去万宝吃午餐的各色优秀学子,三三两两,男男女女,追追闹闹,但和在禹高时的气场不一样,全然没有了跑饭时那种视死如归的气势。经过某个路口时,我下意识地看去,那辆白屁股的金标玛莎拉蒂果然停在那里,车屁股上赫然一个三叉戟,金光闪闪。越靠近万宝,车越多,人越浓,姑娘越好看。我想,到底为什么魏辰就成了我的女友呢,到底为什么呢。

今天礼拜六,禹高为了向教育局的领导们坚定自己绝对不会在周末补课的决心,勒令食堂不许做午饭。至于十一点半之后走出校门急着回家饿着肚子的几千号优秀学子,禹高则统一宣称:自愿留校。食堂没有午饭,我一个人走到万宝,仿佛快要饿死。我看了看表,估摸魏辰应该还要一会,就走进万宝一楼的麦当劳,想买个小薯条之类的东西,好让我的胃囊停止大喊“你他妈的再不吃点东西我就要痉挛了”。我排进一条队伍,并不很长,但移动速度比食堂的长龙慢的更过分。我微微探出身子看看收银台,一个小姑娘点单员,看着不比我大多少,脸上浓妆,态度最好,不停地问着她面前的客人“您好您要点什么能再说一遍吗”,手指的速度却远不如宿舍楼下小超市的阿姨们来的灵活。身后一个小屁孩子跑过,却被自己的鞋带绊了一跤,手上的奶油甜筒整个糊到了他那小屁爸爸的黑色夹袄上,一下子,撞色渲染风,很时尚。那么一瞬间,周围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仿佛在通知我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然而却是不能顶进耳朵的嘈乱,不忍闻。

身边没有魏辰,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变得简单美好,这里没法待,我决定离开。

走出店门,手机响了,看到消息,是我预想的那一条。

魏辰:我到马路对面啦,你快来门口接我

几个身形晃过,万宝鱼嘴状的大门便朝我走过来。我穿透浓浓的人群,浓浓的空气和浓浓的嘈杂声音,走进门外的十二月。夹带水汽的冷风千军万马一样杀将过来,咬我一口,有点刺骨。我抬眼看看马路对面,红灯还亮着,下面压一层黑压压的人群,魏辰的小个子被成功遮挡了,我看不真切。

又三十秒,红灯灭了,边上那盏一模一样的灯泡开始发出绿光,好像一种昭告。那么一瞬间马路对面聚集着的人群全部向我过来,在斑马线上滚涌,构成一座真正意义上的人潮。我看不见魏辰,但我知道她一定在,于是我走进那座人潮,找那个属于我的姑娘。

魏辰走到我面前,笑了一下,然后顺势挽住我的手腕,说,走了?我说,好,走了,我们去哪。魏辰挽着我走路,我尽量显得不刻意,但发现自己还是怎么看怎么像发生了奇迹又可以站起来了的半瘫病人——忘了怎么走路。我用余光瞟几眼魏辰,很平常的打扮,白色高领毛衣的外面又罩了一件带黑色条纹的白色尼龙外套,下身浅蓝色的水洗裤,脚上是耐克经典的的空军一号。长头发用藏青色发绳松松地束了,乖乖地搭在脑后。

我说,万宝这么大,我们去哪儿玩呀,要是一直去名牌店里试了衣服又不买,会被那些个脸上永远微笑的导购小姐们在心里面骂娘的。魏辰说,四楼有家KTV,我有点想唱歌,我们去那儿吧。

稍微像掸被子一样掸了掸,理了理记忆,几个小时内,与魏辰有关的,差不多也清晰了。关于KTV,其实我真的几乎没有进去过,第一是因为我的老妈在我写出那篇著名的《坏孩子》后,禁止我参与各种有可能会把我真正带坏的社会活动,尽管我早就是一个优秀的小混蛋,第二是我从小五音就缺四个,就是让音乐老师头疼的主,我念小学的时候,学校讲究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勒令每个小朋友要学会一种乐器,我选了最简单的儿童竖笛,十个手指头却怎么也对不上竖笛上那六个孔洞。我想,音乐可真是妖孽的东西。很久很久以后,司南让我给他新作的曲谱填歌词,我又一次感觉到了那个音乐老师用来形容我吹的竖笛的词——阴风阵阵。

“魏辰。”

“怎么了?”

“你不觉得我们很奇怪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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