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启皇帝(1 / 2)

朱由校还没迈进川堂,一屋子人就红红地跪了一地。

两列红自动分为了两种红,一种是大明官员所用的绯袍,端庄素雅,另一种是近侍宦官所服的贴里,流光溢彩。

依宫中制度,司礼监的掌印、秉笔、随堂,以及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各执事近侍,都许穿红帖里、缀本等补,以便侍从御前。

这贴里之形制,本就如外廷之䃠褶,自魏忠贤得势以后,宦官的服侍纹样也越来越华丽夺目。

不但逢年过节,各有应景蟒紵,连同日常穿着,都有满身金虎、金兔、金葫芦、金灯笼、金寿字、金喜字,或每褶皆有朝天小蟒的贴里式样。

除此之外,魏忠贤还创造出了一种“三襴贴里”,即在已有的蟒纹贴里的膝襕下面再加一襕纹样,又在左右两袖上各加两条蟒襕,里外两条,这是皇帝最亲近的心腹才得以穿着的特殊服饰。

像这样的三襴贴里,此刻跪伏在地的司礼监大太监们是人手一件。

一眼看上去,非但压过了旁边一水儿朱衣玉带的内阁辅臣,个个倒还比皇帝身上的龙纹绣得还多还密。

这般景象若是搁在明初,定是要被太祖皇帝斥责僭越不法的。

然而朱由校却似乎很享受见到身边的太监穿得比自己还要花哨,他略带欣赏地扫过这一圈心思各异的重臣股肱,这才悠悠开口道,“冯卿既然提起神宗皇帝,那朕就跟冯卿好好论一论这万历朝旧事,说起精通西学,朝中上下恐怕再无人及得上徐光启了罢?”

“万历四十七年,我军刚刚在萨尔浒战败之时,神宗皇帝就效仿徐有贞、赵贞吉故事,加封徐光启为詹事府少詹事兼河南道监察御史管理辽东练兵事务,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是,到了万历四十八年,那浙江的戚家军,和四川的白杆军,在他眼皮子底下互斗相伤,两支援辽客军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了!”

皇帝慢吞吞地将手中的大字平铺在了御案上,此刻他既不疾言厉色,也没有丝毫龙颜大怒的征兆,然而跪在下头的四位阁臣五位秉笔连同九千岁魏忠贤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萨尔浒之战后,朝廷已经意识到了后金军的强大,为对付努尔哈赤,明神宗特地征调川、浙两地精兵支援辽东。

然而由于明军内部派系争斗不休,管理混乱,导致川军与浙军之间起了矛盾。

万历四十八年,两军路过通州,赶赴辽东集结时,甚至还因为混抢行李等琐事大打出手,而当时负责在通州昌平等处处理练军事宜的,恰恰正是徐光启。

天启元年,沈阳被后金攻占时,在辽明军内部分裂成了浙军、川军、辽军三派。

川浙两军互不信任,双方欲与沈阳城内的明兵对后金进行夹击时竟分浑河两岸布置,各自为营,最终因此被后金军分割包围,逐个击破,川浙两军从此精锐尽失。

川浙两军不合,自然不全是徐光启未尽调解之责的缘故,其直接原因,终归还是朝廷缺饷,未能及时犒赏,安抚军心。

只是朱由校此时搬出这件事来佐证朝廷从未苛待过“西法党”,到底也是堵了一众人的嘴。

“去年智铤弹劾徐光启,说他‘练兵孟浪,误国欺君’,朕判了徐光启一个‘招练无功,著冠带闲住’,就有人私下议论,非说这是忠贤他自己的意思——真是何其可笑!”

“朕刚登基时,就有惠世扬以灾异陈言,说徐光启‘素负经济当事之名,而处置失宜’,那会儿冯卿怎么不出来仗义执言,说惠世扬此番议论是‘因小失大’?”

“说句不中听的话,徐光启这事儿要搁在嘉靖朝,他早就被世宗皇帝给杖毙了!那赵贞吉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冯铨肩背顺贴垂头缩脑地抵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端的是一声不吭。

嘉靖二十九年,蒙古俺答进兵南下,直逼京师,谩书求贡,史称“庚戌之变”。

明世宗召百官廷议,可直至日中,众人都莫出一言,只有赵贞吉奋袖大言,极力反对与俺答缔结城下之盟。

明世宗得知赵贞吉的表现后,心中很是赞许,于是擢升赵贞吉为左春坊左谕德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奉敕宣谕诸军,并给予白银五万两,遣派其出城劳赏。

而赵贞吉因得罪了权臣严嵩,导致严嵩撰敕时,故意不书令其督战之语,亦未遣一兵一卒为其护从。

于是赵贞吉只能与亲弟赵颐吉孤身出城,护送着五万白银穿过重重乱军,到达总兵仇鸾的军营。

仇鸾与严嵩早有勾结,其遣人为赵贞吉誊疏时,竟故意拖延时间,不给赵贞吉督战之权。

最终,赵贞吉未得督战退敌,仅仅宣谕犒士后,便回京复命。

严嵩乘机构陷赵贞吉“漫无区画”,引得明世宗勃然大怒,当即下旨,将赵贞吉廷仗四十后,谪往广西。

同样是临阵应敌,同样是翰林兼河南道监察御史管理练兵事务,徐光启造成的后果显然比赵贞吉要严重得多。

故而从事后的处置来看,当今圣上绝对要比世宗皇帝仁慈,毕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嘛。

皇帝喘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御案前道,“朕对徐光启这般宽容,不但不似世宗皇帝贬谪赵贞吉一般发落他,后来还不计前嫌,任命他为《光宗实录》的副总裁,那不就是因为朕看重徐光启精通西学吗?”

“所以啊,你们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地扯虎皮做大旗,朕不过是发落了一个熊明遇,怎么就成了要打压西学,驱逐外夷,不尊神宗皇帝教诲了?”

“朕要是当真想打压西学,那徐光启现在还能大张旗鼓地跟洋人交通往来,翻译西书吗?他在上海开办的那间西洋学馆,朕可没少明里暗里地支持他罢?”

“你们仔细想想,去年朕还让忠贤去东南关停了东林书院,若是朕不支持徐光启,他那间西洋学馆,难道还能开得下去?”

“还有,宁远之战时,那兵部主事孙元化主动请缨,要去辽东与袁崇焕料理造铳建台之策,朕不也是允了他的吗?”

“那孙元化不过是一个举人,甚至未能考中进士,只因他热心西学,师从徐光启,朕便给了他兵部的官作,不教他从地方熬起,这难道还不算贴心?”

“当年保举孙元化去辽东从军的,可是他的同乡侯震旸,倘或朕果真因私废公,就凭侯震旸当年将奉圣夫人比作王圣、赵娆一事,朕就不会重用孙元化。”

一提到“奉圣夫人”,在场诸人无不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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