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动篇 圆满此生22(1 / 2)

江南水乡,烟雨迷蒙且如画,沿着运盐河往东北走一段,便是南通州的李家庄。平日里此处的人们安居乐业,与世无争,然而今天,村里来了一个虽其貌不扬,但春风满面的麻衣道士。

那麻衣道士沿着李家庄的大道一路走去,直到走到村子西侧的一户人家门口,看到门前两个妇人正在扫地,遥遥便听闻道,“阿姐,隔壁家的小娃娃今天也没回来?”

“是的呀,那娃娃说是外出写什么生,一去就是好几天,要我是他家里人,可得担心死。”

“担心什么?他家好像有找人看过,那娃娃就不是平常人,我之前有看到过几次,长得可俊了,那一双眼睛比山里的清潭还干净。而且前段时间镇上搞字画的吴先生过来过,看到他的画都赞不绝口呢!”

这时麻衣道士走上前去,问她们刚才说的这孩子,姓甚名谁,此时身在何处。

两个妇人看他挽着个发髻,留着两缕清须,面相很是和善,于是便给他指路,说那娃娃是村东口老李家的次子,名唤梦生,年纪不大,却对字画一事很有天赋,平时一般在南边的山里写生。

麻衣道士得了消息,便朝南边的山里去了。他逛了半个多时辰,最终在一处树林里找到了那传闻里爱画画的李家少年郎。

传闻多虚,但此时亲眼一睹,这小孩当真是眉疏目朗,虽然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有了一身的书卷气。麻衣道士找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在一棵高树下,目不转睛的描摹着面前已初具雏形的画卷,只时不时的抬头朝远处望去。

麻衣道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许多鸟雀如锦簇花团般点缀在枝杈间,阳光水波,蓝天绿叶,动静结合,确是一幅如画美景。

他也耐心,只不惊扰鸟雀的走到了不远的地方,看着小孩儿一笔笔的将自己的画卷填补完整。

不知不觉间,太阳偏西了。麻衣道士看着他的落笔从一开始的迅疾慢慢放缓,直到后来许久才会落下一笔,显然是陷入了瓶颈。

麻衣道士向前,走到这孩子的身后。布鞋踏下,落叶枝丫传来破碎声,小孩儿闻声扭头,麻衣道士看到他一双眼眸干净明澈,如同天上的星子,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

小孩儿盯了他半晌,便平静的扭过头去,“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人来这里。”

麻衣道士微微躬身,细细端详起眼前的水墨画来,“好画,但是依贫道拙见,少了一样东西。”

小孩儿扬眉,却没有就此开口,显然是好奇麻衣道士的答案。

麻衣道士笑起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这画,取景和技法皆独具匠心,”他朝画面下半部分的大片留白点了点,“如此美景,缺少了一点人烟的点缀,显得有些疏离了。”

听麻衣道士如此指手画脚的话语,那小孩儿竟也不恼,只抿着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这一带我皆有游历,景致画遍,倒没想过能更进一步的问题出在这。”

“但,我不会画人。”他最终这般说道。

麻衣道士摇摇头,讲,“你会画物,便也应当会画人,人和万物,原是没有二致的,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道。”

“道。”

小孩儿咀嚼着这个字,感觉心口似乎有一扇门扉被这一个音节打开了。他睁着眼睛,看向眼前笑眯眯的麻衣道士,“道是什么?”

麻衣道士伸出一根手指,缓缓道,“道,即是一,也是万物。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修得正果,便是圆满。我在你的画里,便看到了道。”

短短几句话,却像蕴含着无数哲理。那小孩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听麻衣道士又朝他问道,“小朋友,你想不想学道?”

名唤李梦生的小少年看向他,黝黑的眼睛里似有星光流转,让人不由痴迷感叹。他踟躇良久,最终竟是露出了些许笑容来,“我想学。”

麻衣道士满意的点点头,讲,“如此甚好。来吧,随我西行上山去,入我道门,学道悟道。”

“师父,我要下山去。”

茅山清池宫内,曾经的麻衣道士如今已是满面风霜,只眉眼神色一如往昔的如春风和煦。他看向眼前的李梦生,自他师徒二人相遇已有近十载,曾经身具明空目的一块璞玉,如今已是他茅山新一代锋芒渐露的佼佼者。

大概属于他们这些老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李梦生坐在对面,静静的等待着师父的回复。自从他离开南通州拜师入道,山中无岁月,他跟随师父修行修道,早已将茅山当做了自己的家。离家远游,按理来说总是有缘由的。

故而师父问他,“为何要下山?”

李梦生开口,不善言辞的他思考了一会,最终道,“因为我能感觉到,我想要的道,不在山里,而在外面的江湖。”

师父点点头,又问他,“李梦生,在茅山这些时日,你可明了你所求是什么?”

李梦生说道,“我所求,便是用手中的笔,画遍这片土地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朗朗晴空,每一缕太平人烟。若我画中有不平事,我便用手中的剑,平复所见的每一桩惨剧。”

师父欣慰的笑了笑,“你的道始终未曾改变,这很好。不过我再问你,这世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遇到你力所不及之事,你该当如何?”

李梦生顿了半晌,对师父道,“人力终有尽,我只平我力所能及之事。如若有更杰出者先我而行,体恤众生,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他,也算是不违道心。”

师父拍了拍手,道,“进退得当,方成圆满。最后一个问题,红尘偌大,修道者不禁七情六欲,若你遇到志同道合,甚至想为之停留一生的人,你是去是留?”

李梦生这一次沉默了很久,最终低声道,“我不知道。”

师父的笑容敛了几分,这让李梦生心中生出许多慌乱。然而师父只是叹了一口气,随后对他道,“过几日,你便下山去吧,且记得,无论身在何处,茅山都是你永远的家,有我在,有你师兄师弟们在,尽管去闯荡吧,牢记你的初心,莫让我道门蒙尘。”

李梦生拂身便拜,“谨遵师命。”

师父起身将爱徒扶起,对他道,“你出去,把你虚清师兄叫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他交代。”

李梦生点了头,师父的神色一如往常的让人琢磨不透,这让他完全没意识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茅山将迎来怎样的改变。

亦不知他这一生冥冥中已被写上了怎样的注脚。

鄂北神农架,一个道人正穿梭于茂密的山林之中。道人背负短剑,尘汗覆面,但神色间仍透漏着一股凝似实质的冷峻,一双明亮眼眸中似乎像含着火焰一般。

行至一处绝壁,道人收起手中笔,转而拔出短剑,朝绝壁处已是穷途末路的敌手缓缓道。

“逃跑是无用的,束手就擒吧。”

倚靠在绝壁上的中年男人已是伤痕累累,脸上身上还沾染着点点墨迹。他喘着粗气,面临绝境却不怒反笑起来。他伸出一只手,直直的指向不远处的道人,“你是,茅山李道子?”

道人平静的点点头,于是那男人长叹一声,仰天悠悠道,“想我鄂北过山黄,一路大风大浪闯过来,没想到临了竟在个臭杂毛道士手里栽了面。不过你也算个有头有面的人物,日后传出去也不算太丢人,哈哈。”

李道子哼了一声,语气中颇多不屑与嫌恶,“你为祸此地良久,作恶无数,这次还伤了我茅山子弟的性命,早该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那鄂北过山黄笑了笑,眼神却变得愈发阴冷,“你真以为,我就到此为止了?”

李道子一愣,忽的感觉周遭炁场开始急剧变化,很快,眼前的景色也随之飞速变换起来,无法看透的迷雾迅速升腾,让原本就深邃的丛林变得更加扑朔起来。

以有形化无形,无形化两仪,此乃阵法之道。

李道子伸出手,试图把握住周遭炁场流动的规律。虽然身陷险境,但他的语气仍是冷冷的,“这就是你最后的布置了?”

鄂北过山黄狂笑几声,道,“茅山来的臭杂毛,我鄂北向来以阵法之道传承最为源远流长,这太乙聚灵阵凝聚了我毕生心血,今天就让你好好见识一下,我黄泉路上,也不会太寂寞!”

话音落毕,炁场又几多变化,他整个人便彻底从李道子的感知下消失,却是入那阵眼去了。

布阵之人既已归位,这太乙聚灵阵便也飞速运转起来,李道子看着周遭缓缓漂浮而起的诸多鬼灵,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张满是鬼画符的发黄符纸朝前丢去。

那符纸一脱手,便亮起电光来,随后,至阳至刚的雷电自天而降,将面前的鬼灵劈的四散逃窜。

然而面对如此场景,李道子却深深的皱起了眉。

这阵法,竟隔绝了周遭的空间,让他的符无法沟通天地间的力量,以至于效用大打了折扣。

待雷意散去,那些未被伤及的鬼灵又团团围了上来。李道子摸出怀中毛笔,虚空画符,将这些杀意浓烈的灵体皆震慑在三尺之外。

既然如此,只有破阵才是正道了。

似乎听到了他的想法,那鄂北过山黄的笑声陡然于阵法空间中飘荡起来,“哈哈哈,就凭你这点传承,还想破老子的阵?整个鄂北,能破这阵法的人还没出生呢!”

“果真没人能破你的阵?”

这声音响起,李道子和对方皆是一怔。

李道子望向声音的来处,没过多久,一个气质不俗的圆脸小子自迷雾中走了出来,看到了他,还笑眯眯的打了声招呼。

“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这家伙实在太欠收拾了,实在忍不住就出手了。”

三两句招呼完,那圆脸小子便扭头,朝不远处的雾气打了个响指,与此同时,一缕火光霎时于无垠混沌中冲天而起,与此同时,那鄂北过山黄也跟着大声惨叫起来。

“你是何人?竟如此轻易就伤到了我鄂北过山黄的法阵?”

圆脸小子翻了个白眼,很无语的说道,“什么过山黄啊,摸摸良心觉得自己配吗?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今天你八爷就让你见识一下,这法阵之道究竟有多少奥妙!”

他伸出双手,十根手指如同弹奏一般舞动起来,李道子后退一步,只觉得这整个空间的炁场都随着他手的动作而缓慢改变着,雾气凝聚,鬼灵退散,整个法阵,正在往一个明朗的方向走去。

眼前这小子,俨然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圆脸小子的表演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他停止了动作,随后他一挥手,朝虚空之中轻轻一拍,眼前的景致却是如玻璃一般,直接碎裂开来。

阵法已破,他们便回归了现实。李道子看向之前的崖壁处,那鄂北过山黄正躺在那一动不动。他之前就已被李道子击破气海,废掉了大半修为,此处布置方才也被那半路杀出的圆脸小子强行破去,此时反噬自身,已经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他一双吊梢眼满含不甘的看向那个半路杀出的圆脸小子,从牙缝挤出了一句话,“你是谁?”

圆脸小子摸了摸头发,笑嘻嘻对他道,“让你死个明白吧,法螺道场,听没听说过?”

“法螺道场”四个字一出口,那鄂北过山黄的眼睛便如同见了鬼一般睁的滚圆,余下一口气哆哆嗦嗦的道,“你是……那个小子,法螺道场的屈……”

话音未落,他便就此咽了气。

圆脸小子扭头看向李道子,“老杂毛,我方才看到,你也在追杀他?”

这不客气的称呼让李道子皱了皱眉,但他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点了点头。

圆脸小子摸着下巴,眼神飘到了一旁死不瞑目的鄂北过山黄身上,“我有听闻,这家伙杀了你们茅山的一个子弟。说实话,他和我手下的人也有过节,只不过这家伙滑的很,一直没能抓到他,没办法,只能我亲自跑一趟。”

他大步流星的走到过山黄的尸身旁一番摸索,最终搜出了一张其貌不扬的破布来。不过李道子对此类物件最是敏感,他能感受到,那片布帛上蕴含着某种境界的规则之力,绝非凡物。

“现在我的东西拿回来了,这家伙既然伤了你们人的性命,这副皮囊你便拿去交差吧。”

李道子点点头,淡淡道,“多谢道友出手。”

圆脸小子摆摆手,讲,“见外了不是?大家都是修这一挂的,没必要那么生分。噢对了,自我介绍一下啊,我来自法螺道场,叫我屈阳就好。”

屈阳?

李道子震惊片刻,随后看向眼前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子,“你就是法螺道场新的带头人?”

“然也。”屈阳露出一口白牙来,“我也知道你,茅山李道子,今天能见到实在是有缘。”

他伸了个懒腰,看着头顶夕阳的余晖,对李道子道,“天色已晚,我看你也劳累一天了,不如随我回法螺道场一叙?”

“我还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躲着呢。”

山间明月,午夜静谧,只有潺潺流水声于耳边回荡。李道子扭过头,看着白天的那个圆脸小子屈阳正站在他身后。

屈阳走过来,顺着他看的方向远眺了一会,喃喃道,“确实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有什么事找我吗?”李道子问他。

屈阳摸了摸脖子,迟顿半晌道,“啊,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明明大家约好了喝酒,结果开席却找不到人了,我就过来看看咯。”

李道子叹了口气,“我茹素,不饮酒。”

“我知道,我知道。”屈阳看了看四周,随后猛的牵起了李道子的手,笑着对他说道,“咱法螺道场的地界,没有人带领就很容易迷路。来,我带你逛一逛这附近。”

李道子张了张口,最终只是把手抽了回来。两人游荡于看似寻常的山林之间,步履所及皆有法阵暗中运转,细细体会,便能感受到布阵之人对天地之道独到的领悟。

法螺道场虽有传承,但能在短时间内声名鹊起达到如此高度,显然和这个带头人有着很大关系。

“你是从茅山过来的?”屈阳问他。

李道子回答道,“是,也不是。我在外游历,已有两三载未曾归山了。”

听到这话,屈阳的眼睛亮了亮,追问道,“如此甚好,你快和我说说,现在外面是什么样?”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来鄂北算来也有一两年了,基本都忙于经营道场,也没怎么出去过。如今的世道,有没有变得更好?”

李道子沉默半晌,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

世道变幻,风起云涌,他画里已再难从乱世中寻得太平人烟。老君背剑,亦难救遍这世间沧桑。

他简单就当今形势讲了两句,屈阳听了,便也跟着沉默了。

两人静默的踏过落叶与流水,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月亮又一次从云层中探出头,这片寂静才被一方率先打破。

“前段时间,有个叫沈老总的人找到法螺道场,让我考虑加入他们。”屈阳垂着头,似乎浑不在意是否有听众的自言自语道,“他说,他整合了修行界的许多力量,预备建立一个教派,目的是为了借助修行者的力量,让这个世界更加美好,人民能够更加幸福。”

李道子听着他的描述,总感觉有些耳熟,似乎有在江湖上听到过类似的传闻,但他当时只当是别人茶余饭后的奇谈,便也一直没怎么留心关注。

最终他只是说道,“抱有如此志向的组织教派并不在少数,然而天下依旧如此,想实现你所说的目标,很难。”

屈阳摇摇头,眼神有些飘忽不定起来,“那是你没见过沈老总,我屈阳没服过什么人,他算是其中一个。如果是他,或许真的能给这世道和人民带来更好的未来,如若有望,我很乐意为此奉献我的一生。”

他看向李道子,轻笑道,“我听闻过,‘乱世菩萨不开眼,老君背剑救沧桑’,你们茅山道士,不也是抱着如此志向?”

李道子看向天边如银盘的月亮,月光清冷,却如热汤般泼洒上他全身,让他浑身竟发起热来。

是了,这也是他的愿景。人活一世,漫游亦怕蹉跎,唯有将自己的生命献身给一个爱人,一个师父,一种志向,一群人,一条大道,方才算是他想活出的生命,是他要的纯粹与圆满。

临近破晓,即将分别的时候,屈阳对他说,“这个教派,大概不适合你,但我看人一向很准,你我是一路人。老杂毛,期待我们的再会。”

李道子点点头,随后看着屈阳背对着日出的光辉,朝那幽深漆黑的树林里远去了。

自那次分别以后,又有许多事发生,一来二去,李道子慢慢发现,他不知不觉间竟与屈阳保持起了某种不为外人道的,若有若无的联系。他们并算不上经常见面,故而这种联系主要体现在屈阳给他写的信上。

他后来才知道,当初潜身鄂北老林里钻研阵法的小子,居然还是个洋派人物。不过屈阳虽然受过洋派教育,绘制起阵法符文也是一把好手,然而字却写的让人不敢恭维,再加上这小子行文总爱在白话里夹杂些音译名词,在他看来实在是有些刻意卖弄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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