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70(1 / 1)

我回到山沟中的家里,正是大忙季节,父母忙着掰包谷。我向他们说了自己辞职和与田昭丽分手的事情,也说自己这次是下定决心离开家乡外出打工了。

“你这娃儿,怎么回事啊?!”母亲站在院坝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埋怨着我。父亲并没有过多的责备我,他只是低着头在屋檐下不停地抽烟,时不时地叹气。

在这大热天里,父母一天到晚忙得昏天黑地的。我见他们如此辛苦,也不好意思立即走掉。白天,我和父母一起下地干活。强烈的阳光晒得我全身火辣辣的。在包谷林中钻来钻去掰包谷,汗水湿透了我的全身,也打湿了眼镜,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感觉衣服已不再是衣服,成了勒在我身上的绳索,让人实在难受。母亲叫我歇歇,但我却不想停下来,仍旧拼命地干活。我只想用汗水来洗去我的痛苦。我知道,对于我这种人来说,生活的本来面目是艰辛的。只是这些年,我们的父母,用他们的饱尝辛苦,不让我经受生活的苦处!

晚上,我和母亲坐在院坝上抹包谷。

月色如水。周围的山岗、树林、田野,都沉浸在这如水的月色中了。淡淡的雾气从河谷里升腾起来,慢慢弥漫开了。在梦一样的月光中,母亲一边抹着包谷,一边谈起了祖母,也谈起了祖父。

母亲说,父亲本不是祖母亲生的。民国三十二年,对,就是民国三十二年!民国三十二年到底是公元哪一年,母亲说祖母好像搞不清楚,但她记得非常清楚!祖母和祖父成亲不久,祖父就被拉了壮丁,从此杳无音信。祖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一边照顾公婆,一边等祖父回来,日子过得非常艰难。过了一些年,公婆都已先后去世,祖父仍然没有回来。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亲戚们都劝她改嫁算了。但她死活不肯,仍旧死心塌地等着那个人。直到解放过后都十多年了,那个人仍旧没有回来。祖母的妯娌看她老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不是办法,于是就把生下没多久的儿子过继给她,好让她老来有个依靠。

母亲说祖母从小就是个苦孩子,父母死的早,是靠外婆、舅父、舅母拉扯着长大的。后来,父亲经过多方打听,得来的消息说,祖父拉壮丁后就出川去了抗日前线。在一次阻击日寇的战斗中,他抱着炸药包,要去炸敌人的坦克,但他刚爬到半道,被敌人机枪扫射,当场就死掉了;有人说,他是在前线受了伤,加之又得了痢疾,不治身亡了;也有人说,他并没有死,解放时随国民党军队到台湾去了。但具体是什么情况,没有人说得清楚。那些年,父亲想了却祖母的心愿,他一边打工,一边四处寻找祖父的线索。他甚至沿着当年川军出川抗日的路线走过,到过川军当年许多的抗日战场,一路上找当地老人打听情况,想知道祖父究竟去了哪里?如果他还活着,人究竟在哪里?如果已死去,究竟埋骨何方?!父亲总想把这些事情弄明白,好给祖母有个交代。但直到祖母去世,直到现在,也没有打听到祖父的确切消息。

说到这里,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中,母亲放下手中的包谷,抬起手来不停地抹泪。

“小明,你现在长大了,也应该知道我们家的这些事情了。”母亲哽咽着低声接着说道,

“在你祖母病重时,我们从浙江赶了回来,照顾她老人家。那段时间,她总是说起过去的那些事情,说起你祖父。她说你祖父是个能干人,长得高大魁梧,很精神。他是个手艺人,做木工是我们这十里八乡的高手,我们家的桌子板凳等家具全都是他亲手做的,到现在都还很牢固。她更是经常提起你,说了你小时候的许多事情。她说你很懂事,也很可怜,从小爹妈就没有在身边,性格有点闷,不怎么爱说话。她嘱咐我们要多关心你,说一家人不能搞得那样生分。我们知道,她非常想你回来看她。但她老人家是一个明事理的人,知道你要参加高考,我们要通知你回来,她都不让。她临终前的早晨,有些神志不清。她说小明那娃儿,到哪里去了嘛?不晓得在家里吃点腊肉,跑到外面去干啥哟!你祖母就是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都还在牵挂你啊,怕你没有吃饱,怕你在外面受苦!”

原来竟是这样!我一直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是我的祖母!原来我最亲那个人,最爱我的那个人,竟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抹着包谷,听了母亲的那些话,一下子悲伤得难以自禁!现在我才明白,祖母对我的那种爱,甚至充满神性的光辉!

“你祖母去世,我们当时没有通知你,怕影响你考试。哪知你考前还是知道了,倒不如当时就通知你,让你回来送你祖母最后一程!这件事,是我和你父亲做得不对,现在想来都很愧疚。再怎么说,都应该让你回来见你祖母最后一面,是她老人家一泡屎一泡尿地把你带大的啊!”

我坐在院坝上,望着月色中四周的山岗,望着不远处小桥边上那棵古老的黄葛树,想起祖母已经去世四年多了。按我们这地方的说法,人死后,灵魂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夜晚时就出来遥望他们人间的亲人。我抬头望着天上那些闪闪的星星,一下子泪流满面了。

“你祖母下葬时,天下着大雨,你父亲在泥泞的地上三跪九叩,额头碰到地上的石头都碰出血来,然后拍着棺木泪流满面地喊道:娘啊娘,你辛苦了一辈子,儿子不孝啊,没能让你安度晚年。你一辈子没有吃些啥好的,没有穿些啥好的,你等了一辈子的那个人也不知道在哪里,你在这世上遭了多少罪啊!你就不要再牵挂了,躺到底下好好歇息吧!前来送葬的人们也哭成一片了。”

我和母亲不再抹包谷了。回到屋里,我关了灯,躺在床上,想起祖母、祖父的人生际遇,心中实在难过得不行!我只有像苏亚楠曾经告诉我的那样,开始深呼吸,以此来平复自己的情绪。否则,我真的会忍不住痛哭失声的!

在那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在我们国家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这也许只是极其普通的事情,普通得甚至让我心痛到无法呼吸!我又想起苏亚楠给我讲过的她爷爷的故事来。我们的祖辈们,是迈着怎样艰辛的步履,走过来的啊!其间,经受过多少生死离别,遭受过多少的风霜雪雨,遭受过多少的艰难困苦,遭受过多少的屈辱磨难,进行过怎样艰苦卓绝的奋斗,发生过多少感人至深的故事!我是能够想象得到的啊!

★后来,我读到川军抗战那段悲壮的历史,家国危亡之际,一位老父亲在儿子出川抗日时,送给儿子的竟然是一面”死”字旗!那是一种怎样的壮烈和悲伤!在抗日战场上,他们穿着草鞋,穿着单衣,拿着低劣的武器,以血肉之躯,面对日寇飞机大炮坦克,在冰天雪地里去冲锋陷阵,去英勇赴死!抗战期间,先后有300多万川人出川去了抗日前线,据说,最后真正回到故乡的,十不足一!那是一场怎样的人间惨剧!“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我默念着古代爱国诗人的那首《国殇》,想起那些为国捐躯的人们,想起祖父,实在无法控制住那种痛彻心扉的悲伤,曾不止一次地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失声痛哭过!我真的想站到高高的山巅之上,面向远方,像古代的大巫师那样,对着那些出川抗战死去人们的亡灵,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哀婉的招魂曲,不停地告曰:魂兮,归兮!魂兮,归兮!愿他们魂归故里!★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我又想起了苏亚楠在她的离别留言里说的那些话。

她说:我已经不再迷茫了,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爱我们伟大的祖国!你可明白我现在的这种心情?!

此刻,我终于明白苏亚楠的那种心情了!但我却忍不住迷茫,我望着窗外溶溶的月色,在树林传来的一片虫鸣声中,突然想起苏亚楠已经和我离别一年有余了,心中更是难过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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