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王李五(1 / 2)

01

张王就是张王。

李五就是李五。

这是他们进童家大院之前就已用着的名字。

02

那又是多少年前了?十五年前?还是二十年前?谁记得清楚呢。

那时时光的流淌好像更慢一些,天空也好像更蓝一些,太阳明亮亮的,从不在云层里躲着。

那时的张王和李五还远未能料想到,他们会成为休戚与共的搭档。

那时的张王,那时的李五,正拔剑相向。

因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钱!

张王一手拄着刀,一手指着李五,道:“你为何就是不肯借钱给我?”

李五无奈道:“都是素未谋面,你为何偏偏来抢我的钱?”

张王辩道:“这如何是抢?钱我总是会还你的,有还就是借,怎能算抢?”

李五道:“我不肯。”

张王怨道:“你为何不肯?”

李五道:“因为我不肯。”

张王又叹口气,一双眼似已湿润,他道:“就算我借钱是为了替我昨夜里去世的爹买一副棺材,好不让他冷冰冰地躺在地上,你也不肯?”

李五道:“我爹也死了。”

张王道:“也请节哀。”

李五又道:“我爹死了关你何事?”

张王愣道:“这……”

李五道:“再见。”

说罢便要走。

张王立刻大喝一声:“站住!”

他怒道:“你这人好生无理,拐弯抹角堵我,幸亏我从小就没爹,不然今日我定要被你气死!”

李五头也不回,脚下生风,只道:“我爹是真死了。”

张王把身一闪,就到了李五身边,他用刀鞘拦住李五,然后又撩起李五的衣摆看了看,道:“你真是比我还穷。”

“这么穷如何奔丧?”张王竟从他自己的草鞋底摸出了几两碎银,塞到李五怀里,“先管管用。”

李五却不走了。

李五道:“谁让你用刀指着我的。”

张王愣住。

李五又冷笑道:“谁让你用刀指着我的。”

张王就道:“你这人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看我不仅该拿回我的钱,顺带连你的也该一并拿走。”

李五道:“你可知我爹是如何死的?”

张王讥笑道:“总归不是被你气死的。”

李五皮笑肉不笑,道:“因为他用刀指我。”

张王道:“那又如何?”

李五道:“拔刀。”

李五已拔刀。

李五又道:“我叫你拔出你的刀。”

张王却不肯。

张王道:“为何拔刀?就因为我用刀指着你?先不说我有没有用刀指你,就这么一点事,你就要跟我决斗?”

“你还想抢我的钱。”李五讪笑道,“现在又连刀都不敢拔,你还敢做好人?你知道你会死得会有多快?”

张王顿时气上心头,干脆就把鞘一甩,露出一截明晃晃的钢刀,喝道:“还怕了你不成?”

李五就道:“好。这下你死得更快了。”

张王刚举起刀。

一个男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二位莫在此争斗。”

张王那时已很烦了,就大声道:“又是谁来了?”

那声回道:“主人来了。”

李五道:“哪来的主人。”

一只攥着些蚕丝的手突然从旁边的林子里伸了出来——

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怀里还抱一个婴儿。

男人道:“此地的主人。”

张王嗤道:“这荒郊野岭,有甚主人?”

男人认真道:“就算现在不是,很快我也会把它买下来,到时候这里就会变成我女儿的家,你们在这里争斗,就会死人,无论如何,家里有死人是一件很晦气的事情,所以你们不能在这里争斗。”

张王道:“我凭什么听你的?你说不打就不打?”

男人道:“就凭你是我女儿的护卫。”

张王疑惑道:“我什么时候又成了你女儿的护卫了?”

男人道:“就算现在没有钱,很快我也会给你钱。”

李五那时刚好打量完男人,就道:“我看你衣着得体,又怎会如此落魄?莫不是结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仇家?”

男人摇头,道:“这倒不是。”

李五道:“那是为何?”

男人道:“只不过我的妻子伙同我生意上的伙伴卷走了我已故的父母传给我的祖上传下来的家业。”

张王道:“什么都没给你留下?”

男人道:“至少她还把这身衣服和我的女儿留给了我。”

李五道:“没了?”

男人不好意思道:“还有一些债务。”

张王怒道:“换了我一定找他们拼命!”

他拎着的钢刀正上下颤动,似也同意。

“万万是不能的。”男人却反驳道,“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连再来一次的机会都没了!”

“你怎知就是你女儿?”李五突道。

男人闻言,逗了逗女童圆溜溜的小脸,他低着头,眼中有一种极奇妙极古怪的光泛出来,他道:“至少,她已会喊我爹了。”

李五道:“好。这护卫我当了。”

张王疑惑道:“你就不问问每个月有多少两钱?”

李五便问道:“每个月有多少两钱?”

男人想了想,道:“十两纹银。”

张王立刻接道:“好,我也干了。”

张王又朝李五伸手道:“钱还我”

李五道:“不给。”

张王道:“你若是不回家奔丧,就不该拿我的钱。”

李五摇头道:“你要抢我,我可曾与你计较?”

张王瞪眼道:“你确实不跟我计较,你只不过是要与我生死决斗罢了。”

李五冷冷地道:“谁说我要与你决斗了?你给我几两碎银,我逼你学一个教训,岂不公平?”

张王气笑一声,道:“你倒真是比我聪明得多,好赖话全被你说了。”

他又转头对着男人拱拱手,道:“敢问壮士大名?”

男人道:“大名不敢当,区区童生而已。”

秋风中,暖阳下。

自称为童生的男人怀里,女童懵懂地正把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塞在嘴里吮吸,仿佛吃着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

童生就握起她的手朝他们挥了挥,模仿着女童的声音,道:

“我叫小柔,叔叔好。”

03

张王和李五刚进童生租在郊外的院子时,院子虽然大,却十足十的荒凉,杂草都长到了台阶上,家具也几乎被虫子蚀空了。

他们平日里最大的工作,便是照顾童生的女儿,他们叫她小姐,童生叫她小柔,小柔虽没有小姐的样子,但在他们的心中,小柔就是小姐,小姐就是小柔,天底下没有比小柔更是小姐的小姐了。

因为他们从未当过谁的护卫。

他们也未没见过像童生一样惨淡的人。

原本是富家贵族,妻子跟人跑了,祖传的家业没了,欠了一屁股债不说,还带着个尚未懂事、襁褓中乳声乳气的婴儿。

这样的人,怎可能笑得出来?

可在张王李五看来,童生居然就是一个欢乐的人。

童生身上发生过的每一件事都是大事,但他自己偏又都觉得是小事。

童生每天都信心满满地出门,他经常毫无理由地大笑,就像天底下就没有一顿大笑解决不了的事情。

——他租院子的钱甚至还是找张王李五借的!

所以哪怕他们心照不宣地认为童生能付出工钱,但都不约而同地想留下来再多看几眼这个人。哪怕是只留一个月。

张万和李五日复一日地做着“护卫”。

——说是护卫,这样的院子又有哪种贼愿意来呢?

童生还真就带着钱回来了。

因为他实在是精明能干得很。

第一个月,童生不仅带回了二十两纹银,还往家里添置了一个金丝楠木制成的摇篮。

第一个月,大院外有人说起童老爷,言语中就已然有了十足的钦佩。

再到后来,所有人都知道童老爷善于把握时机,恰当地买进卖出,

但张王李五怎么也没能想到童生会变得如此有钱。

童大老爷以买卖蚕丝起家,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大,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在扬州拿到贩盐商引,十年过去,已成江南首屈一指的富豪。家中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上好珍宝美玉不过是偏宅的装饰。

大院里的人越来越多,家丁、园丁、厨师、管家……童生的妻子。

童生从不厚此薄彼,他平等又宽容地对待每一个人。

——每年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他和张王李五初见时的日子,那一天他会带上两大坛女儿红,一坛拿来喝,一坛就埋在院子。

——张王问童生,酒不喝留着作甚?

——童生摇头道,这是打算等小柔结婚时喝的。童生又大笑,我虽真的想养小柔一辈子,但她以后可不一定这样想。

访客络绎不绝,屋檐下挂上了红彤彤的大灯笼,很快又都摘下,换成了更大更红的灯笼。

童小柔小姐就在这些灯笼连串的厢房回廊里长大,满溢的花香中,她像是九天祥云上翘起腿来看人间的仙女,张王李五永远会带给她新鲜而又惊奇的物件,她眼中的世界,就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神话故事。

张王和李五的胸脯一天比一天挺,腰杆一天比一天硬,因为他们是童家大院里的人。

直到有一天,童生死了。

04

他们都说童大老爷是自杀的,官府的人这么说,甚至童家大院里有一些人也这样认为。

——任谁亏空了那么多两黄金,也会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的。

那天正好下了雨,满院子都是泥点,灯笼被扯下,仆役被遣散,大门上贴上封条,院子里养的名花贵草全被人一一挖走,连根都没有断过一须。

很难想象这些所有事情是在一夜之间做成的。

张王站在大院门口,看着那依旧摆得端正的匾额,看着依旧金光灿灿的“童府”两个字,喃喃道:“童生死了,童家完了。”

李五道:“还没有。”

当时刚好有一个人把匾额拆下来。

张王瞪眼道:“这还没完?”

李五道:“只要小姐还在。”

张王就叹口气,道:“只要我们还在。”

李五又道:“至少他们并未拿走童家所有的东西。”

当时刚好有一个人把最后一坛花搬出来。

张王惊道:“他们还能留下什么东西?”

李五道:“你可记得那片荒郊?”

张王道:“什么荒郊?”

李五道:“那年遇见童生的地方。”

张王道:“你记得?”

李五叹道:“那处现已不是荒地,现已种了密林修竹,林中还布置了迷阵,造了三间房屋,垦了几亩田,一般人很难进得去。”

张王道:“在那处布置迷阵作何?”

李五道:“小姐现就在那处。”

张王道:“小姐为何会在那处?”

李五叹道:“你知道是谁杀了童生?”

张王道:“你也觉得童生不是自杀?”

李五道:“童生那人,怎可能会上吊自杀。”

张王道:“一点不错。”

李五道:“既然如此,那你说们他会不会也把小姐杀了?”

张王吃惊后怕道:“还好你考虑周全。”

李五叹口气,道:“是童生考虑周全。”

05

“你难道不想找出真凶,替童生报仇?”

“想。”

“想为何不说?”

“因为有更要紧的事情”

“何事比此事还要紧?”

“只有一件事。”

“何事?”

李五叹口气,道:“小姐才十二岁。”

06

他们虽然已存了不少钱,但这些钱用来养一个小姐远远是不够的。

他们仍把童小柔当做他们的小姐,哪怕只是他们自己的小姐

苦了谁也不能苦小姐。

所以要挣钱,没有他们不能干的,没有比他们能干的。

他们没有童生那样的头脑,力气倒真比童生大不少。

07

十年已过去。

张王道:“再不去就真老了。”

李五道:“现在我还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张王道:“小姐已二十二岁了。”

李五叹气道:“那又如何?”

张王道:“我们也不可能养小姐一辈子。”

张王也叹气道:“我们总有一日终是要死的。”

李五似已动摇,道:“可小姐心思单纯,世所仅有,假若我们不在,她又该如何是好?”

张王趁热打铁道:“我们又不一定真会死,只不过找一个人暂时替我们看顾一下小姐。”

李五摇头道:“小姐单纯柔弱,见到她,还能不生歹意的没有几个,你让我如何放心得下?”

张王沉吟着,道:“也许我至少知道一个。”

李五道:“是谁?”

张王道:“此人你也见过,他还和我们一起在邱老爷的地里一起收过稻子。”

李五道:“原来是他……我问你,你可知他这么有名的人为何要来帮我们收稻子?”

张王道:“正说明他心里有事。”

李五道:“你也这么觉得?你既然知道他心里有事,为何还要把小姐交给他?”

张王道:“心里有事,才知道如何忍,更何况我已去城中打听过他的底细,老实说,简直好听得不像人。”

李五却道:“他帮我们收稻子,你感谢他?”

张王一愣,摇头道:“他做的越多我们干的越少,干的越少,老爷给的钱就越少,我不在背后骂他已经是很不错了。”

李五道:“你不骂他,是因为他有名,你骂他,也是因为他有名,有一天他若不在了,指不定要被人说成什么样。”

张王叹道:“可如若连他也不能,这城中我实在不知还有谁能。”

李五道:“要判他为人的成色,一定不能如此简单。”

张王苦笑道:“我都发愁如何让他替我们照顾小姐,你倒想得如此远了。”

李五眼神闪动,道:“这两事或可一起做成。”

张王道:“怎么做?”

“或许你听说过青龙会?”李五道,“现在起我们便是青龙会的人。”

张王惊讶道:“可如何让他知道我们是青龙会的人?”

李五眼神尖锐,道:“说多便错得多,我们不说,让他说。”

张王询问道:“让他猜?”

李五点头。

张王感叹道:“他能信?”

李五道:“假若你还有更好的办法,我当真愿意。”

张王道:“如何让他猜?”

李五想着,不经意间瞥了眼屋旁的竹子,他灵光一现道:“不如就问他‘竹子什么颜色’和‘什么东西没有翅膀却会飞’。谜底正好是‘青’和‘龙’。”

张王哭笑不得道:“如此简单?”

李五道:“越简单,他想得越多,想得越多,他便越拿不准我们的身份,越容易相信。”

张王道:“若是他猜到了青龙会,却不和我们走?”

李五道:“那便更不能把小姐托付给他。”

张王道:“为何?”

李五微笑道:“我们一点要去青楼找他,见他时,他身旁一定有很多人,且多半是女人,他猜得到青龙会,其他人却不一定猜得到。假若不与我们走,说明他毫无胆量。”

张王道:“假若他跟着我们走?”

李五道:“至少说明他武功真的很不错,勉强能保护小姐。”

李五又道: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借青龙会之名观察他遇事之态度。

“只要我对他有一丝不满,我便不会告诉他入迷阵之法。”

张王李五对视一眼,突然大笑。

08

圆月高悬。

张王李五走出树林。

李五踢开碍路的枝丫,张王回头望着树林。

张王喃喃道:“竟真成功了?”

李五道:“成什么?你为何不与我提前商量,自行将半月改成十日?”

张王道:“我忽然想到,小姐在屋中根本待不住半月。”

李五一愣,叹道:“是啊。”

张王拍拍李五肩膀,道:“十日已足够。”

李五道:“你知道去哪?”

张王道:“我至少想起了一个人?”

李五道:“童生的继妻?桂馥兰?”

张王道:“正是。”

李五叹道:“看来你的确很想帮童生报仇。”

张王紧了紧肩上的包裹,包裹里的钢刀犹在上下颤动。

张王面上虽笑,眼里却丝毫没有笑意。

他道:“我已想了十年。”

桂馥兰。

昔年的童家大院里若有人对童生的了解最深,一定是桂馥兰。

这也许是因为桂馥兰很美,美到做了童生的新妻。

也许是因为桂馥兰的聪慧。

童大老爷为什么要续弦?他明明每天忙都忙不过来。

09

他们离开林间小屋的第一天清晨,先往童生的坟头插了三炷香。

10

着青花袍的小童开门时,门口正站着张王李五。

张王道:“小孩,你家主人可在?”

李五也道:“假若没有急事,定不敢如此叩门。”

小童仰着头,从张王看到李五,又从李五看到张王,道:“二位老爷是?”

李五想了想,道:“告诉你家主人,童生的债主来了。”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小童领进门。

桂馥兰坐雕花红木椅上,身披轻纱,面带红霞,她眉梢半翘,朱唇半闭,犹在喘息,只轻轻地瞥着张王李五。

桂馥兰道:“张哥、李哥,十年未见,风采依旧。”

张王坐也不坐,开门见山道:“我们不是来叙旧的。”

桂馥兰道:“不知二位哥哥有何见教?”

张王道:“我们来问你,十年前童生一事。”

桂馥兰一愣,道:“请问。”

李五眼神一厉:“童生究竟怎么死的?”

“童生啊……”

桂馥兰的脸上突然泛起了极奇异的神情,似在回忆,似在感叹,又似在惋惜,她轻吸一气,道:“妾身忘了。”

张王冷声道:“看来这件事是一定与你有关的。”

桂馥兰反诘一句:“莫非与你们毫无关系?”

李五叹道:“关系十足。”

桂馥兰又笑道:“小柔现可安好?”

张王道:“不劳费心。”

桂馥兰叹道:“张哥,妾身当年可足足寻了小姐整整一月,你又何必如此苛责妾身?”

她站起身,冷声道:“妾身早知你们认定老爷就是妾身害死,这便罢了,凭何老爷也不信妾身?偏把小姐交由你们这等粗人看护,成何体统?”

张王道:“若是那年小姐交由你,说不准你们没一个能活到今天。”

桂馥兰嗤之以鼻地“哼”一声,道:“事何至此?”

张王道:“事已至此。我们只是想为老爷讨个公道。”

桂馥兰气道:“好哇,来杀呀,来砍了妾的头呀!妾就在此侯着。”

李五叹气道:“夫人莫耍性子。”

桂馥兰哪怕已年过三旬,保养得却极好,一双手简直比豆蔻年华的少女还要白嫩。

现在她右手举着,如葱般的食指正点向李五。

桂馥兰道:“彼年老爷不让妾身管,今日你们这又是何态度?”

张王突地一咬牙,用力抽自己一耳光,道:“张王嘴贱,恼了夫人。”

桂馥兰则全被吓到了,她沉默半晌,道:“张哥……莫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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