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2 / 2)

谢景脸色不变, 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穆山显视若无睹,淡淡道:“屋里放了这么多炭盆,不能因为贪凉就不开窗通风。”

侍女下意识看向懿帝,欲言又止。

不知沉寂了多久, 谢景才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 “兄长说的是,怪不得我这几日总有些咳嗽, 大约是太过干燥, 所以嗓子不适。”

他转头吩咐:“蜀桐, 还不去把窗户打开。”

蜀桐便是他贴身侍女的名字。

侍女闻言,脸色顿时不好,眼底难抑不平。

懿帝这些年太过操劳,亏空了身体,再加上景国的冬日实在难熬,每到深冬就会格外不适,只能靠暖炉和地龙过活。

宸王明知道此事,却还做出这样的行径,在她眼里看来显然是来者不善,要折腾懿帝。

“是,陛下。”她行了个礼,正要去的时候却被穆山显叫停,“只开这一扇便是。”

侍女闻言,瞬间看向谢景,看到他微微颔首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既然身体不适,该更注重保暖。”穆山显解下了大氅,一旁伺候的太监会意地接了过去。

他在懿帝右手处坐下,谢景愣了愣,对方却好像没有发觉,转过身来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书。

果然是《金刚经》。

而在一旁散落的书籍中,还夹着一张散落的宣纸,看上去是随意练字之作。从穆山显这个角度,只看得到零星一段——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馋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穆山显看着总有些眼熟,脑海中拼凑了片刻,才忆起原来谢景写的是《卜居》。

《卜居》讲的是屈原被放逐后郁郁不得志,前去寻找太卜郑詹尹。太卜欲为他解惑,然而屈原所述犹如暴雨惊雷,话中尽现愤懑悲郁。

谢景他抄写这篇《卜居》,大约是感同身受,诘问景武帝“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不知吾之廉贞”罢了。

可惜,当年的郑詹尹未能穷尽天下事,今时今景,纵使谢景抄写千万遍,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一切不过是“用君之心,行君之意”而已。

谢景抬眸,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神色顿时一变,随手放下经书,遮住了那只言片语。

“闲暇时偶尔练字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他客气道,“不成样子,还是不要污了兄长的眼。”

不等穆山显回答,他又命人上了壶新茶。

等新茶上来后,他亲自添茶倒水,不可谓不尽力,最后将茶盏递至宸王跟前。

“古人雪日围炉煮酒,赏花赏雪,实在雅趣。可惜我酒量不过尔尔,不能陪兄长尽兴。如今只能以茶代酒,兄长莫要嫌弃。”

他这番话说得格外周道、谦恭,看不出一点皇帝的威严与架势。穆山显座次虽居于他之下,可两人身份倒像是颠倒过来,底下的那个是嫡系长子,端水奉茶的才是外系旁支。

穆山显浅浅抿了一口。

茶水清甜醇厚,清香扑鼻。蒙顶贡茶本身不带苦味,只是又以梅花和雪水相佐,梅花微苦,正好中和了蒙顶甘露的甜味,更加清淡悠远。

他微微颔首,“好茶。”

谢景微微一笑,只有这一刻笑意里添了似真切和从容,只是转瞬即逝。

“我给这道茶取了个新名,梅间雪。”他轻声道,“我自小怕冷、更怕热,幼时乳母便会用梅花水涂在我的眉心,清凉防虫,还有一股淡淡的梅香。只是乳母病逝后,宫里再没人能调出那样清冽的梅香,我便找人收集了今年的新雪,试验了几次,总算是调出了七八分相像。”

穆山显摩挲着杯子,不答话。

谢景叫宸王来,不会真的为了请他一同赏茶,他静默等待着下文。

两个人都不是急躁的性子,等杯中茶品得只剩半杯后,谢景抬了抬手,蜀桐叫了两个人将香炉抬走,侍女太监们跟着纷纷退了下去。

“宸王如何看待今日早朝被弹劾一事?”

他声音虽柔,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平地惊雷,若是换个人估计早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穆山显抬眉,“陛下要治我的罪?”

这一句也来得突然,平静的表面之下,或许危机四伏、暗藏凶险。

谢景脸色不变,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礼义仁孝,人之常情而已,兄长何罪之有?只是群臣非议,恐有激进之举。”

穆山显轻轻点了点桌面。

有点长进。

老实说,谢景现在这副聪明伶俐、冷淡自持的模样实在是太新鲜了,他以前从未见过,着实感兴趣得很,总想试试把他惹急了会如何。但转念一想,谢景眼下处境艰难,心情本就郁结不得解,还是别惹太过为好,免得以后不好收场。

他收回思绪,懒散道:“那依陛下所见,该如何处置?”

谢景没回答,只看向了不远处墙上的一幅画,雪中寒山,格外高洁。

底下又附了一首小诗:

寒微千里望,玉立雪山崇。[北郡无双岳,南滇第一峰。

四时光皎洁,万古势巃嵸。

绝顶星河转,危巅日月通。

寒威千里望,玉立雪山崇。

——《题雪山》明·木公]

楚国从景国割据的城池里有一片地势险要之地,又称为雪中龙脊城。因为冬日雪景格外壮观,山体起伏,才得此名。

这片城池群地势高险,易守难攻,景国失去这块战略要地后,就想是盾牌中间缺了个小口,而这个小口正正好就开在心脏的位置。

这也意味着,景国现在处于腹背受敌的情况,楚国皇帝年事已高,底下儿女众多,正是权利交接的紧要关头,景国才能留几口喘息的余地。但一旦新皇上位,决议发兵攻打景国,那么他们不死也要大残,即便有寒北军在,也再难改变局面。

为今之计,只有趁着楚国动荡,先下手为强。撇开上一辈的恩怨情仇,谢景十分清楚,眼下最好的人选就是宸王。

也只有宸王。

怪不得宸王如此放肆,言官都被惹恼,群情激昂地在朝上劝谏,谢景依旧不闻不问,还称病躲懒,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穆山显明白其中关窍后轻轻一笑,将面前那杯梅间雪一饮而尽。

谢景看着他的动作,心脏都跟着紧绷。

“年关将至,臣腿疾未愈,恐要辜负陛下心意。”他面色平静,补充了一句,“此次出征,有一人比臣更合适,陛下,他才是最佳人选。”

谢景眉头微蹙。

宸王向来反复无常,他一时间也无法确认这是不是对方的推托之辞。宸王要是战死在沙场,那最终受益人就是他谢景。宸王不愿意去,随便找个人应付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他之前也担忧过这一点,但最后还是决定尝试一次。

他和宸王之间的恩怨,不会比江山更重要。但宸王是怎么想的,他并不知道。

沉默良久,他问:“是谁?”

穆山显敲了敲茶杯杯壁,慢慢悠悠道:“这个人你认识……孟千舟。”

宸王会举荐孟千舟,这个结果谢景怎么都没有预料到。孟千舟是他的好友,与他相伴度过了无数个艰难的岁月,若说这个世界上谢景唯一能信得过的,除了他,不会再有旁人。

这本来没什么问题,他自己的人用着也更放心,但关键在于孟千舟当年科举走的是文考,他是会些武功,但从没上过战场,这些年来一直在工部任职,完全没有从军的经历。

宸王怎么会推荐孟千舟呢?他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另有阴谋?

他脑海里迅速翻过无数念头,但都找不到合理的解释。穆山显也不并不打算诉说缘由,他说得越多,谢景就会越怀疑他的公正性。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