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相逼(一)(1 / 2)

五月十三,早上。

有雾。

莫含沙起得很早,和平时一样早。

每天他几乎都在这个时候起床,就像一个尽心修行的高僧,又像一个很会保养的女人,他喜欢生活得有规律。

他喜欢一切都有规律,有秩序。

和平时一样,他在浓雾中练了一趟拳,再在薄曦中做了一会儿吐纳功夫,等他到大厅中用早膳的时候,雾刚散尽。

太阳从对面山岗上探出身来,圆圆地红脸蛋,可爱地看着晨光中的碧云山庄。

山庄的大门早已打开,三三两两的仆人进进出出,扫地、挑水、砍柴、煮饭,如老农碾米,忙碌而不混乱。

院子里人影闪动,喝声不断,武师们拳来脚往,虎虎生风。

三总管已经在大厅中恭候莫含沙多时了。

三总管之上没能二总管,也没有大总管,碧云山庄只有一个总管,就是三总管。

没有人知道三总管叫什么,姓什么,七年前他来碧云山庄的做小厮时,大家都叫他做阿三,后来做了总管,大家便叫他三总管。

恭恭敬敬地问了早之后,亲自捧上一盆不温不热的清水,让莫含沙洗脸、净手,然后再端上一壶早已沏好的不浓不淡的武夷山铁观音。

阿三看得出,老爷今天的心情很好。

莫含沙很满意这一切,也很满意阿三这个人。

他觉得他没有白把阿三从一个打杂的小厮提拔到现在的总管。

莫含沙慢慢地端过茶壶,浅浅地啜了一口,惬意地睐上双眼。

他没有法子感到不满意。

他所喜欢的两种东西就是秩序和尊敬,他一生所追求的也就是这两种东西,而现在,这两种东西他似乎都得到了。

从十七岁出道,纵横江湖四十余年,历经大大小小数百次血战,终于换来今天碧云山庄的地位和名望。

从济南到京城这条道上,碧云山庄令旗所至,黑白二道无不影从,这就是秩序。

莫含沙微微睁开眼,扫了扫恭身侧立在一旁的阿三,圆圆的胖脸上堆满了卑谦的笑容,仿佛随时准备跪下来为他舔去脚上的灰尘,这就是尊敬。

这两件东西虽然经过千辛万苦得到,他却没有因此放松自己。

--创业难守业更难。

--他能踩着别人爬到这个地步,别人为什么不能踩着他爬上去?

所以他决不容有丝毫的松懈毁灭自己的事业和成功,就象一个绝代佳人绝不容许自己的脸上偷偷出现哪怕最小的一丝皱纹。

每天早起,勤练功夫,然后考虑决定今天的事,便是他引为自豪的一个好习惯。

莫含沙眯着眼品了半晌茶,然后慢慢开口问道:

“小姐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

“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停了一停,阿三又道,“老爷你还不放心,小姐那一身功夫,江湖上已罕敌手,更何况……“

更何况碧云山庄威镇江湖,谁敢虎口捋须?

阿三虽然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完,莫含沙却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仅明白,而且满意。

莫含沙不会为女儿担心,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件事。

这个人也许现在已经死了,也许还活着。

这件事也许就如意料中那样顺利,也许糟得一塌糊涂。

如果这件事搞糟了,江湖上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又要走上亡命江湖的道路。

而他,也得受到惩罚--有多大错,就该接受多重的惩罚,这本就是青龙会的规矩,非常公平的规矩。

莫含沙心里一阵惊跳,青龙会的手段,他当然十分清楚。

--如果青龙会要对付一个人,这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生出来;如果青龙会要除掉哪个人,这个人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死。

莫含沙当然不希望这个人是他。

他只希望狄杀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截住了典秋毫。

但就算截住了,狄杀又能杀得了典秋毫?

南郡王府的大总管,三十六路春秋笔法打穴猛准稳狠、诡异犀利,单从这次使南郡王数十次追杀都折羽而回,不得不向他求助这一点来看,典秋毫决非易与之辈。莫含沙不觉手心微微出汗了。

就象一个亡命的赌徒,已经把最重的一注押了上去,而又拿了一副不大不小的点子,心中七上八下的等着庄家开宝。

庄家也许拿了一副瘪十,也许却是一副至尊。

或者庄家的点子仅仅比他大那么一点,或者是仅仅小那么一点。

但无论如何,莫含沙却只有等。

即使这种等待再叫人心慌,再叫人紧张,他却别无选择,只有等。

幸好庄家的点子已经快开出来了,他不用再等多久。

莫含沙已经看见了狄杀。

狄杀正穿过院子,沿着长长的走廊,慢慢地向厅堂走来。

狄杀慢慢进了大门,慢慢地穿过院子,慢慢地走上长廊。

他走得很慢,很小心,仿佛生怕走错一步似的。

--走错的路有无数条,而正确的路无疑却只有一条。

世界上许多事情不也如此,犯错误容易做正确困难。

狄杀却绝对不能容许自己犯错误,哪怕一丁点最微小的错误。

也许这一丁点的错误就可能是失败,是死亡。

狄杀却已承担不起这个代价,因为他的生命已不是他自己完全所有。

他的生命至少有一半已经交给了责任,交给了仇恨。

这世上很多人本就是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有些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有些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这两种人都同样痛苦。

狄杀也痛苦。

因为他是狄杀,他所以必须过一种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生活,他不能选择,也不能拒绝。也许,这本就是这世上大多数男人的痛苦。

命运既然选择了他,他就无法再选择自己。

可是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春花夏夜、冬雪秋阳,自然的变化他已无暇感受;捕蝴蝶、放风筝、捉流萤、玩雪仗,这本是一个孩子成长所伴随的快乐和权利,他却已不能享受。

甚至连想,也没有时间。

十三年前他来到碧去山庄,他所有的时间,除了吃饭和睡觉外,几乎就全部用来练武。

--仇恨就只有用血才能洗得掉,不是别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

不想流血,就得流汗。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当别人还没醒来时,他就已经在练武了;当别人已经上床睡觉了,他依然还在练武厅。

每一个人都吃惊于他这种疯狂的专注,仿佛除了练武之外,他对任何其他的事情已不感兴趣。

就象一个面壁数十年的高僧,任何尘世中的凡人俗事都已不能叫他激动和惊奇。

做为这种艰苦训练的报答是公平的。

七年前山庄的任何一位武师都已不能再做他的教师,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再多的东西再教给他。

六年前他就胜了山庄武功最高的拳师,令对方羞辱之下,愤而远走。

四年前江湖上锋头正健的“江南四秀“中的春梅绽秀吴朝衣和寒梅争秀季寒木前来拜庄,狄杀与二人激战七十余招,令二人剑折人伤而去。

两年前绿叶山庄与黄河十三浪子争夺地盘,莫含沙被请去助拳。狄杀与西北大侠狂侠北风起对阵,三招还没走完,北风起便飘然而退。

一年前莫含沙的女儿莫留意行走江湖,用暗器打瞎了武当俗家弟子楚倌歌的一双眼睛,武当名宿石鹤前来寻仇,剑还没有拔出,就已死在狄杀的温柔刀下。

十三年艰苦紧张的训练,十三年仇恨和痛苦的煎熬,十三年孤独寂寞的折磨,使狄杀由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武功高强,冷静镇定的杀手,一个复仇的工具,一个死亡的象征。

至于这种改变是幸还是不幸,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什么样的力量这样强大,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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