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墨染锦年27(1 / 2)

此山名医巫闾,旧时称无虑山。山顶不知何年建成一座庄院,此时只剩一片空荡荡的筑基,断壁残垣屹立风雪中,满目尽是疮痍,废墟深埋雪层下,若稍作翻找还能寻见一两片焦瓦。

原煨烬兮骨长湮,巢焚爁兮荒丘墟。思之望之我不由神摇魂骇,情难自抑,胸中涤荡一股深厚的哀恸,悲从中来难以断绝。陆老鬼自然更糟,见此情景先是一愣,任由风霜割面也全无反应,只痴呆了似的望着眼前荒芜景象,良久良久,终于长啸一声,“扑通”一声伏倒在地,我忙去拉他,他狠狠将我甩开,冲入废墟中徒手拨拉,动作愈急,任由陈年冰雪将手割破也毫不在意,人已陷入疯魔。我心中也悲凉难忍,也无力再去顾他,只是望着这满目疮痍沉沉回想那篇血书。

“…无忧虑兮驻北麓,墨梅蕤兮益千秋。旃蒙岁兮赤奋若,苍殃至兮余家罹。恶挟眷兮令余考,意于赀兮掳琼琳。考弃剑兮救慈妹,歹弗信兮剹吾亲。原煨烬兮骨长湮,巢焚爁兮荒丘墟。羌为假兮忘桑梓,遗残命兮寄江湖。一朝归忆恨绵长,血海深仇岂泯矣?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兮不吾与。宁溘死兮流亡去,吾不忍兮偷安虞。亦余心兮之所向,虽九死兮犹未悔…”字字诛心,句句灼心。我已不忍再想下去,想起过往种种,坠崖、幻梦、真相、冰棺…最后眼前浮现墨染那张苍白冰冷毫无生气的脸时,悲痛欲绝,五内如绞,只觉心将呕出,却只是扶树干呕,连丝血迹也无。不由苦笑,内伤已完全好了,心伤却永远也好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老鬼的动静终于停息,他已瘫软在废墟中,举起酒壶往口中灌,眼角淌出一行泪,双目血红,涌动悲光,望着灰白苍穹。他此刻的心情岂非我的感受?只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大梦一场终会醒。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废墟里走,脑中浮现一株墨梅的景象,无意识地往山庄深处走去。绕过前院的残垣废墟,内院倒别有洞天。虽有烧焦痕迹,屋舍倒还保留下一两座。只是花木皆作焦炭,断墙边生出成片的荒草,早已被严霜摧折伏低。

我一一略过,穿行过三重庭院,最后来到屋后一大片未被烧毁的净土。一见那成片矗立凌寒盛开的墨色梅树,我一阵目眩,恍惚置身水墨幻境,天地只剩纯粹的黑与白。世上真有墨色梅花,玄枝,墨花,朱蕊,含苞待放的梅朵尖端蘸雪,近萼如墨,枝叶幽绿,其上染霜,宛若镀了一层银粉。层层叠叠的墨梅交相辉映,绽放灿烂,宛若不似人间物。也正因如此,它们遗世独立在这静僻一隅,安之若素,不受尘世纷扰,不管恩怨情仇。山庄已毁,墨梅仍在。是天意?亦或宿命?

我置身这片梅林,被这墨白交织的悲丽画卷震撼。恍惚间似在一株墨梅下看到一袭熟悉的身影,我忙奔过去,一眨眼他却已不见。刹那悲怆涌来,不禁放声呼唤:“师哥——”

回答我的只有阵阵空谷回响。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回音乍落,身后传来一个苍凉的声音:“墨梅山庄始建于正始三年,历经三代,上下四十载,其主励精图治,勤于守业,却终究敌不过天道循环,盛极必衰。”

闻言我心头一震,不由想起《书余志辞》中那句“恶挟眷兮令余考,意于赀兮掳琼琳”。一时忘情念了出来,陆老鬼听闻脸色一变,怒视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复述后陆老鬼疾冲向我,几乎一巴掌将我摁在树上,急道:“你知道一切?你知道墨梅山庄覆灭的因由?”

我淡淡道:“我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你从哪知道的?”

“梦里,师哥告诉我的。”

“你…”陆老鬼哑口无言,看疯子似的看我。良久终于放开我,似也接受了这一说辞。

陆老鬼背过手望着一株墨梅,似又透过木叶望向重重远山,缓缓道:“你可知墨梅山庄命脉所在?”

我摇头说不知。他掐指一算,缓缓道:“五十三年前,墨梅山庄初代庄主慕容轩游历长白山时偶然得到一把奇剑,此剑一出,天地失色,涤净山河尘,掩尽日月光。当年慕容轩就是凭此剑和暗香疏影剑法独步江湖,开宗立派。”

我摸了摸背上的傲雪,被那刻骨的寒凉一惊,忙问:“就是这把傲雪剑?”

陆老鬼不置可否,忽一哽咽,顿了顿道:“你说的不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是因为慕容家世代相传这千古奇剑和绝世剑谱,才遭贼人觊觎。慕容轩在世时威震一方,倒保得一家平安,待他一去,四方豺狼蜂拥而至,灾殃降矣!”他说着捶胸顿足,一掌打在墨梅枝干上,墨梅漫天飘洒,更与冰雪衬凄凉。

“敬德啊敬德,你在天有灵,为何不保佑你子孙平安?难道你撒手人寰,人间的一切再与你无关?”

闻言我心被狠狠一揪,悲楚再度翻涌,我忙压下心绪,取下背上的傲雪剑,细细端详,一个念头猛生,无比坚定果决,我要复仇…对,复仇!向当年覆灭墨梅山庄的恶首、向残害墨染的百里老贼复仇!一个名字清晰地映在心底,百里封天...对,是他!十三年前他和另外两人参与了墨梅山庄的屠戮行动,百里封天...还有那两个未知的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就先从这万恶的百里封天开始!这个人的名和脸已深深烙印在心底,永世不忘!

转念一想,忽觉异样。当年墨染又如何从墨梅山庄侥幸逃生?又如何被独孤修收为弟子?难道他封了墨染的记忆又培养他为酆都效力?这么做意欲何为?这么多年师哥丧失记忆,心里可曾对过往有一丝疑窦或追忆?我百思难解,越想越头疼。谁料这时,陆老鬼忽然上前攥住了我的手臂,目光炙烈地望着我,一字字道:“你能学会暗香疏影剑,又得到了傲雪剑,这一切岂非正是天意?”他眼中精光暗涌,朝天一指,对我字字铿锵:“你现在就跪下来起誓,此生归附慕容世家,认慕容轩为义祖,认慕容傲为义父,拜慕容雪为义兄,自此传承慕容世家衣钵,奉道立志,守护神兵绝学,此生不外嫁,不留后,不传艺,立誓为证,你可愿意?”

听后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头脑发懵,有种不真实的错觉。闪念一想,忙道:“可是师哥本就有一位同胞妹妹慕容嫣啊。”

陆老鬼鹤眉一竖,瞪眼道:“那又何妨,你便改名换姓叫慕容嫣!慕容家的衣钵绝不能断!”许是他看出我的犹豫,怒目道:“怎么,你不愿意?那便交出傲雪剑,废了你这身功夫,慕容家的武功岂是外人可偷学去的?!”

闻言我浑身一震,如雷轰顶,他又紧叩我脉门,情急之下服了软:“前辈冷静!我...我身为师哥唯一的师妹,十载情谊,认作义兄自然无可厚非,只是...”我脑中掠过无数个念头,最终都指向一个,于是道:“常言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这名字是师父给的,怎能轻易换了去?前辈要我继承慕容世家的衣钵自然是好,可否容情不改我名?”

陆老鬼怪异地打量我一眼,略一思忖后点点头,“嗯,你这小鬼倒有几分骨气。也罢,你且对这株千年墨梅发誓,今日奉道归宗,继承宗门!”他揽袖侧立,义正辞严,“老夫我就做这个见证人,代友善礼。”

旋即我跪地起誓:“丁丑年冬月,我凌亦柔在此立誓,认墨梅山庄初代庄主慕容轩为义祖,次代庄主慕容傲为义父,拜慕容雪为兄,自此认祖归宗,承慕容世代衣钵,奉道立志,发愿雪耻复仇,此志不渝!”发出这般言语,我并未多虑什么,只有胸中一腔热血激荡,填满深深的哀恸,以仇恨抚慰悲痛的心。仿佛至此,我才找到了人生的道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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