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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实是我第二喜欢的侦探。”

爱丽丝说:“只是第二?”

“我亲爱的弟弟似乎也算得上是个侦探。”亚度尼斯微笑着道,“不把他排在第一名就很说不过去了。”

“……弟弟?”爱丽丝说,“母亲和谁生下的?”

“他是领养的。”

“嗯——”爱丽丝拖了个长长的音节,“我不知道母亲还会这么做。”

亚度尼斯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反正回答了也没用,他想,爱丽丝的脑子不会比一碗煮糊了的粥更容易理清。

爱丽丝拧起眉。他说:“我已经想到要怎么做了。”

“哦?”

“就像约翰一样。把事情都记录下来。”爱丽丝说,“他写下了歇洛克的绝大部分案子,而我读过每一个。他写得很不错,我想他的作品会永久地流传下去的——我也打算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

“也许画下来更好?”亚度尼斯礼貌地提议。

“我不会画画。不过,我确实挺擅长写作,我猜这应该和父亲有关……”爱丽丝努力思考着,“奇怪。我不擅长画画,但你说起画画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了很多个画面。它们是我在……取景?是写生吗?像是写生。看来我是忘记了该怎么画画。”

亚度尼斯在他说话时保持着沉默。

“算了。”爱丽丝又说,“我准备回母亲那里一趟,长大一点再出来。如果我回去之后能记起来怎么画画就好,记不起来可以再学一遍。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亚度尼斯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了请帖。他递给对方,爱丽丝接过来看了一眼。

他说:“你肯定请了我们的弟弟,对吧?杂技表演——听起来像是‘弟弟’会喜欢的东西。”

“他非常喜欢。”亚度尼斯愉快地说,“我保证。”

“我会准时到的。”爱丽丝说。

亚度尼斯来此的目的就是这个。他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站起身,朝爱丽丝曲起手臂,爱丽丝挽住他的臂弯,经过时随手把请帖丢到了小桌上。

爱丽丝很享受和另一个自己在宇宙间漫步的过程。

虽然他对宇宙没有丝毫兴趣。深空和伦敦的街道没有任何区别不是吗?广袤无垠的宇宙对他来说也有点小,当然无论如何还是比街道大上很多的,如果说在地球上的感觉就像强行将一根发丝塞进纸张与纸张的缝隙,试图操控这根发丝完成微雕这样的精细作业,那么在宇宙中……在本世界的宇宙中,至少他能把手掌伸进去,尽情地伸展一下,活动活动僵硬疼痛的指关节。

那有种甜美、朦胧的感觉,像是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爱丽丝是经常做梦的。

梦里他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小巧的岛屿,岛上遍布花朵,他惊醒饲育着被花儿们吸引过来的蝴蝶,观赏它们在花园中成群地飞舞。那景象实际上和宇宙里的差不多,大片大片的明亮斑点呼吸着,闪烁着,游动着,疏散的星团和蝴蝶群相映成趣,后者宛如前者的微缩版本。

每当看到这一幕他的心情总是会变得更好些。大概吧。

他们在宇宙中时大致上使用了本体,即一团尘埃般的浓雾。

范围大到能将整个星系都笼罩其中,而不少星系中都生活着智慧生命体,他们在星球上进食、繁衍,从事各种各样的生命活动,有一些还处于文明的最初阶段,不过是成群结队的人开始组成部落;有一些则驾驶着舰队在星球与星球之间迁移,发动着能够彻底毁灭地表生态圈的恐怖战争;还有一些具有极其罕见的社会结构,他们拥有漫长到和母星几乎等长的生命,从未经历过族群成员的死亡因而不知死之恐怖,他们相信群星和宇宙永生不灭,并为此扬帆起航,渴望抵达宇宙的边界。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情绪的调节或者控制。情绪,这到底有什么重要的?爱丽丝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那是留在他记忆中最为深刻的痕迹,他不能不去追寻它,如果不去……

如果不去,他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用这种形态时他能体验到亚度尼斯的一切,就像亚度尼斯也能体验到他的一切一样。不过,要翻阅亚度尼斯对他来说相当困难,就像幼儿不能理解成人,他也无法理解亚度尼斯;但换个方向,就像成人不能理解婴儿一样,亚度尼斯也无法理清他。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宇宙中游荡,时不时吃掉点星球与文明。那倒不是刻意为之,只是他们没怎么费心控制自己。

再说宇宙里实在有些乏味,他们所到之处同族、同族的眷属与仆从望风而逃,有能力直接离开本宇宙的宁愿舍弃整个身体给他们吃掉也不肯多留,没能力立刻离开本宇宙的则是就近献祭点什么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其中还真有些怪有意思的。

爱丽丝吃下了一个冰凉的小东西。

它是从邻近的宇宙泡中掉下来的,刚好掉在了爱丽丝的腹中。起初它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它在他的腹中尖叫,翻滚,皮囊融化脱落,宛如盒装冰淇淋表面,粘稠地溶成一团,看不出纹理,只留下又冰又甜、入口即化的口感。爱丽丝拨弄着它,惊讶于在外皮消解后,它的本来面貌竟然比原本的样子大上一些。

它的皮肤变成了一种怪新奇的蓝色。钴蓝,亚度尼斯告诉他,非常美丽的蓝,青花瓷上的花鸟枝叶就是这个颜色。这让爱丽丝对它好感大增,再说它也确实怪好吃的,同样钴蓝,只是比外皮更鲜艳和明亮些的血从它仿佛巧克力脆壳般开裂的皮肤上淌出来,血流冲得急促,它的皮肤像枯萎的花瓣般从躯体上脱落。

在吞吃中它变得更小了,因为小,冰凉的口感也不那么明显。

爱丽丝有些微的不满,于是尽可能细致地碾碎它。奇异的火星从它残破的身体碎片中溅落出来,剥落的肢体碎块间,钴蓝的血丝丝缕缕地凝固,仿佛一层极韧的薄纱,将它勉强拼凑成型。

血肉的碎末逐渐长到一起,它喘息着,翻滚着,抓挠着黏腻的身体。

像块夹心糖果,硬而脆的外壳,咬下去会有清脆的咀嚼音;软而黏的流心,还有点沙沙的。果瓤一般汁水迸溅。生命力很顽强,也很漂亮。

爱丽丝吃得便慢了。

它在此期间积攒出了一点力气,开始持续不断地发出尖锐的高音,胡乱地飞行着,冲撞着周围的尘埃,但只是激起一点水波般的涟漪,反倒是把更多的部位砸成了肉泥。

汩汩的血与浸在其中的碎肉微微抽搐,又在抽搐中不断溶解,高亢的声音既像是咆哮又像是狂笑,既像是尖叫又像是哭泣。它翻滚不休,孜孜不倦地重复着毫无用处的动作,哪怕他本身不断被血连接和重组的躯体因此崩裂和瓦解得更加迅速也不肯停息。

爱丽丝腹中的其他一切都已经消失了。被他吞食,被他消化,亦或者那之前就在被巨大浓雾笼罩所导致的动荡中走向灭绝。一片空荡荡的空间里,只有它还活着,还在制造动静,发出声音。

那是种什么体会呢?爱丽丝很清楚。

冰冷、空寂、虚无,无止境地漂流在不知什么地方,无止境地等待着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终点,无止境地忍受折磨并清醒地认识到万物都对此漠不关心。自我何其渺小并且不断变得更小,而万物都对此漠不关心。爱丽丝很清楚那是什么感受。亚度尼斯很清楚那是什么感受。

他也完全不清楚那是什么感受。

而它,它有很多种情绪。太多种情绪了,冰凉又炽热,残虐又柔情,张狂又谦逊,狡猾又真诚,那其中既有悲哀、痛苦、愤怒、绝望,又有幸福、温暖、狂喜、希望。它们不断增减,不断调换出现的顺序,而它不断地狂叫或发出喃喃呓语。

不论如何,它唯独不肯变得平静,唯独不肯变得空白。它不断地叫嚣着毁灭,确实,它有太多的恨;然而不巧的是,它又有太多的爱。

太多的爱和恨了,简直叫人嫉妒。要不是爱丽丝根本没有情绪的话,他真的会嫉妒的。

嗯。爱丽丝想。好吃。

亚度尼斯发出震动般的轻笑。

爱丽丝猜亚度尼斯认识它。

就这么让它被一次性地吃掉也太可惜了。过于可惜了。爱丽丝不会这么浪费的。

她凝聚起一团身体,将它们调节成能灵巧活动的绳索状,轻柔地推着它,将它遗落在它腹中的躯体一一捡拾,聚拢,捆粽子似的,先用大的碎片把小的碎块裹起来,再扎紧。

在此期间它似乎也用光了力气,像半坏的烧水壶,水蒸气通过簧片,在狭窄的通道中艰难地钻出,精疲力尽,只能发出沉闷的、低哑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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