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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没有信号。

布兰妮只好下车,捧着笔记本在附近徘徊,寻找着可以联网的位置。

大都会的夜晚一般都很安全,重要的是这里接近布兰妮居住的富人区,步行的话半小时就能到家,警察也巡视频繁,所以她才敢这么干。

接下来的细节布兰妮没有讲述,直接跳到了后续:被超人救下后,她躲在车里,吓得哭了大半个小时才缓过神,然后一怒之下猛地举起笔记本狂砸一通。

“笔记本没有坏。”布兰妮告诉希克利,“……和人相比,工具更好用。人太容易损坏了。”

然后有辆车停在旁边,对面的车窗降下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他的态度很友善,挺健谈的。戴了个很丑的眼镜,真可惜,他有双很美丽的蓝眼睛,不该把它挡住的。”布兰妮说,“他说他是个记者,工作到很晚才准备回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他抱怨了一大通工作。”

说到这,布兰妮停下来,问:“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希克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笑了笑:“嗯,总得工作的。”

“我也这么说的。”布兰妮平静地说,“我其实根本不用工作,父亲和母亲留下的遗产足够我挥霍一辈子……只是感觉人必须得有一份工作,这样才对。总得做点什么吧?不工作的话,做什么呢?我想不到。”

那个在深夜遇到的陌生人静静听完了布兰妮的倾述,说完之后布兰妮很不好意思,他们俩都是忙了一整天才不得不在深夜回家,但她却浪费了这位先生那么长的时间。

将心比心,要是换成布兰妮自己被浪费这么长时间……嗯,这个不成立。

布兰妮不会在大半夜遇到停在路边的车子后,自己也停下来去问对方是不是需要帮助。她更可能一脚油门踩下去,赶快开走。

“我和他聊了一整夜。天刚亮我就回头去辞职了,顶头老板批得特别爽快。现在想有点怪,不过也无所谓了。后续的工作交接花了半个多月时间,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发现了我想做的事是什么。”

她受够了一辈子被迫陷入危险。

危险是不可避免的,这点她明白。既然如此,布兰妮决定,她要自己选择她所面临的危险。

喜马拉雅山脉。梦幻的、死亡的、希望的雪国。

最初几次的试探和攀登是难忘而痛苦的,但越是往后,就变得越是习以为常。人类的尸体早已在这片寂静之地排出安全的路标,熟练之后,登山队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向上攀爬。

一个营地,下一个营地,再下一个营地。和开车上路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仅仅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前进,往上前进,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走稳。

如果站在山巅垂直往下望,他们的身影恐怕会很可笑吧?布兰妮有时会幻想自己能以卫星的视角俯瞰大地,那些在雪白地面上缓慢蠕动的身影,比尘埃还渺小,比树懒更迟钝。

做这种事情,既不能创造什么价值,也不能带来什么收益。

可是,布兰妮很快乐。

“如果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攀登一次喜马拉雅山。以你这种人的身体素质,肯定是没问题的,连额外的训练和适应都不太需要。”

他们都没在“你这种人”上发散,本来也是心知肚明的事。

布兰妮从新手变成老手,又从队员变成队长。她的脚步踩在同一条路线上,数年如一日。将近四十,在这一行里她已经不算年轻,但在这个年纪,体力下降还没有那么严重,经验能弥补体力上的劣势。

但是,年龄所带来的生理问题,到底是不可逆转的。

“这趟旅程开始之前,我认识了斯特兰奇先生。斯蒂芬·斯特兰奇,之前是以为国际知名的外科医生,车祸让他不能再继续外科医生的工作。”布兰妮说,“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认识他的时候,我只觉得他可能这里有问题。”

她的手指夹着烟,在脑袋边上灵巧地绕圈。

“不过,我有什么资格评判他的行为呢?当时的我觉得,在外人眼里,我和他差不多——都是跑到那种地方送死的人。”布兰妮说,“其他队伍都不肯接受他,不愿意背上人命之类的吧。”

希克利安静地记录着。

“我不太一样,我觉得哪怕他真的想死在上面,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再说,我带的队伍本来也经常接受不被接受的那些登山者。很多人都走投无路,什么地方都不肯接纳他们——但喜马拉雅一定会。”布兰妮说,“所以我带上了斯特兰奇。”

没想到的是,斯特兰奇根本不是想登山,而是想去卡玛泰姬。

那种地方坐大巴车就行了啊!什么人才会觉得需要跟登山队才能找到一个村落!哪怕是喜马拉雅山脉,那上面也是有人住的,道路也是通畅的!

布兰妮本以为这段短暂的同路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大部分人就算是攀登喜马拉雅,一生里也只会这么做一次。队伍中的人,她一生里只会和对方相处这么一点时间。

一旦你对这有了无比清醒的认知,就会变得友好温柔起来。

布兰妮在过去并不算那种友善的人,但现在,她觉得如果她在半夜看到了停在路边的车,自己也会停下来,过去看看。

过去的她其实也不会好心地和斯特兰奇聊天。不,过去的她甚至不会接受斯特兰奇加入队伍。

这点好心救了她的命。

危机发生之前,总是有所预兆的。

布兰妮在登山过程里表现出了明显的身体不适,头脑昏沉、身体虚弱,那种感觉实际上并不强烈,更像是熬夜之后勉强打起精神时的状态——实际上,在这种时候,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犯了错或者有所疏漏,毕竟那基本上是一种半梦游的状态。

她在带领登山队沿着绳索和窄道攀爬,全凭身体的本能保持节奏。

这条路不管走过多少次,危险的程度都不会有所降低,就像一个人哪怕练成了火中取栗的本事,也绝不可能做到水火不侵。能够安然撤出,无非是靠着步步谨慎,绝不犯错。

他们此时已经走上了最后一段路程,距离最近的营地有两小时的路程。两个小时路程,在氧气含量不足四分之一的高海拔地区,完全就是一场痛苦的马拉松。

布兰妮其实是幸运的。

走到最后,她已经凭着经验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不仅仅是因为身体沉重,更因为预计的时间已经走完,而他们还没有抵达目的地。

队员们倒是保持着平稳的状态,安静地跟随着布兰妮的脚步。

他们走过的都是布兰妮踩踏过的地方,这就是这段队长的责任:

真正走到这里的登山者仍旧是极少数,如果说前面的大部分路程都完成了彻底的商业化,真正做到只要你敢来,就一定能安全走完,哪怕受限于身体实在是走不完,也一定能安全地被送回山脚;这最后一段路程,就必须靠着经验丰富的队长先行探索,沿着前人留下的钉索寻找下脚处,为队伍后方的人探出一条安全的道路。

有时,或者说大部分时候,前路早已废弃。

倒也不是说在这种几乎与地面成垂直角度的冰面上真的有路这种东西,哪怕前人走出过一条,也会因为莫测的天气、缺乏维护等因素消失——在这个时候,或者说,在最后一段路程,队长的主要工作,就是背负着沉重的工具,在丰富的经验的引导下,一镐一脚、一镐一脚地向前探路,沿途钉好绳索,后续的队员才能沿着这条安全的线路继续前行。

显然,队长的判断足以决定整个队伍的生死。

显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他们在进入队伍前散布在世界各地,是拥有不同母语、不同经历、不同性格的陌生人,甚至很多时候,不同国家的人之间有着彼此奴役、不可消弭的世仇。

然而一路走来,前半途欢声笑语,后半途默默无言,一个人的脚印连缀着另一个人的脚印,一个人的腰间系着另一个人的生命。

广袤的冻土上,只有无边无际的冰雪,仿佛人类社会都毁于灾难,而他们是唯剩的幸存者。

这里有无尽的痛苦,却没有任何痛苦。这里有无尽的危险,却没有任何危险。这里有无尽的绝望,却没有任何绝望。在这里,不存在仇恨和误解,没有任何审判和偏见。

在这里,人们必须相爱,否则死亡。

他们之间的信任甚至已经远超父母、远超挚友、远超儿女。

这样的联系……这样的联系,已经不是词汇、语言能够形容的了。

千万年过去,一切都会消逝,然而喜马拉雅上永远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辉。爱与希望,犹如人一样渺小,又如人一样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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