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树荫里的我(1 / 1)

201X年,我五(小虾米)

钟的转动声从蝉鸣变成有节奏的嘀嗒声,还是很快。却慢了下来。我盯着钟看。我看见的全是树荫。

我是在树荫里长大的。那是无边无际的大山,据说一直延绵到金三角,到外国去,到了金三角,还往南延绵。这里全是绿的,绿得很密。大人说,这里是地球的断裂带,所以有很多温泉,也许是世界上温泉最多的地方,至少是之一(老和尚说地球北面也有地方温泉特别多的)。所以,我家的地势虽然很高(后来我知道那叫海拔),冬天也有很冷的时候,可是山谷里总是冒着腾腾的热气,把树林都熏得腾腾的。所有的溪流都冒着烟。烟变成云,云一会儿变出天空,一会儿变出大山,外乡人说这是一个神仙的世界。

可是我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到越来越多的外乡人到这里来,说是开发旅游资源。我们县很穷。可是我们村子和我们家脱贫比较早。至于为什么,这就留到后面再说了。

我们家姓夏,并不姓徐。可是老和尚说应该姓徐才对。我爷爷和爸爸都读过一点书,家谱更是背得烂熟,却也不去纠正他。村子里的传说我听说过,说是我们家是非法家庭,是婚外恋的杂货铺。他们说,大旅游家徐霞客确实来过这里,村子里好多家都有记载,但后来又走了。他走了后,我的太太太太奶奶就生下了我的太太太爷爷。太太太爷爷的爸爸是后来接管太太太太奶奶的(“接管”这个词是村子里的人看了许多年电视后学着说的),他跟着太太太太奶奶姓夏,所以太太太爷爷及其后代都姓夏。村子里的人说太太太爷爷的爸爸是赘婿,也就是说是把自己的姓丢掉去姓婆娘的姓的人。村子里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好几家的家谱里都这么记着。

小圆子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他家的家谱里也这么记着。我让他把家谱拿给我看,他说他自己也没有看到过,他爸爸管得很严。他说:你叫小霞,就是因为你是大旅游家的孽种的孽子孽孙。我说,你们家的家谱怎么会记着别人家的事?他说不出来了就摸自己的脸,他总是摸他的脸的左边,好象那里长着什么草。然后他说,你去问你爸爸。

爸爸不理我。他很少理我。还是妈妈后来悄悄告诉我的。妈妈还告诉我说,老和尚第一次到我家来喝茶时说,听说我的名字是霞光的霞,就有些惊讶。老和尚说,他是个男孩子,为什么叫这么女孩子的名字?我爷爷指着我爸爸说,让他说。我爸爸板着脸说,明明是你给起的。老和尚说:没关系,名是空,姓是空,一切皆是空。爷爷站起来,躬着腰说:多谢大师指点。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经常带我到老和尚的小庙里去。后来爷爷走了,爸爸不去那里。他不喜欢老和尚,有人说起老和尚,他就哼,哼的时候眼睛就瞟着妈妈。妈妈就把头低在那里,不声不响。妈妈低着头的样子特别好看,脸上还开着红红的花。

后来我是跟小圆子和小木头去老和尚的小庙的。小圆子生于2000年,他爸爸就取0的形状叫他汤圆。他和他爸爸都姓汤。小木头生于2001年,他爸爸学小圆子的爸爸,也取形状,取1的形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古木。他和他爸爸都姓古。我比小圆子小两岁,比小木头小一岁,生于2002年。所以他们一开始不叫我小霞,而叫我千年,根据也是我出生年份的最后一个数字。因为他们在书里读到过“千年老二”这个成语,把“老二”省了,就成了千年。听着倒是挺文气的。

老和尚的小庙真的是够小的,一共就一个不大的大殿,紧靠着山壁。旁边有一排三间房子,一间住着老和尚,一间住着小和尚,还有一间是厨房和放杂物的地方。有一条一年四季冒着热气的小溪从旁边岩壁那里流出来,绕过大殿前面时注出了一个潭,然后从另一个角落流下山去。

老和尚成天愁眉苦脸的,可是一看到我们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全部变了形状。这就是老和尚笑起来的样子。尤其是看着我的时候。他喜欢摸我的头。他从来就不摸小圆子和小木头的头。只摸我的。就象我的头上总有什么脏东西要抹掉那样。小圆子和小木头说,那是在给我开光,我需要不断地开光,因为我太二了。

我说:我们叫你二灯大师好吗?老和尚就哈哈大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笑着。他说:好!好!我们都二。千年老二,好!好!

我们叫他二灯大师,是因为那些天电视里正在播放按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新改编的电视剧。老和尚说:射雕英雄传,我知道。电视我没有看过,可是书我知道。那里有个一灯大师对不对?我们也哈哈大笑。我们笑得一定很假,很傻。他说:二好!好!千年老二,好!好!他对小和尚说:放桌上吧。小和尚就把茶水放在了桌上。其实小和尚给老和尚端来的是茶,给我们端来的是白开水。老和尚说过,我们太小,喝茶还不太好。

其实小和尚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也许就一样大。其实这个庙里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听说小和尚还是老和尚捡来的。我问二灯老和尚:听说这个庙是你盖起来的?老和尚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他说:传闻有误。这座庙是本来就有的,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有这个破㾄。其实是政府把这个庙修复的。政府让我当和尚,我就当老和尚了。

我们脑袋还刚刚比八仙桌高一点的时候,二灯老和尚(那时候他一定还没有老,其实现在也不老)就给我们背诵诗歌,都是古诗,什么床前明月光,什么鹅鹅鹅。弄得我从小对数学就没有兴趣,一上语文课就满脑子的鹅啊鸭的,特别的童话。

跟每天一样,我是闻着香气醒来的。我总是觉得香气是从我的嘴唇上升起来的。可惜没有证据。因为我醒来的时候,格格总是在上方,床边,将近一米高距离半米远的地方说着:起来了,小虾米,洗脸吃饭,然后去捏脚。

格格是按摩房的老板娘。我不知道她多大年龄,只知道她声音挺好听的,带着一种成熟的韵味,一种特别的飘,在每一句话结束的时候都会飘一下子。我只能用这个“飘”字,因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字可以用来形容。从二姐带我到这里来后,我就没有看到过她。其实我什么人也看不到。到上海来之前就看不到了。但我能听到声音。格格是她让我这么叫的,她叫店里的人都这么叫她。我始终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有一次她跟我说(她说的时候也摸着我的头。怎么她跟老和尚一样,也喜欢摸头的),她其实是北京人,是漂到上海来的,然后就不想走了。她说,她其实是旗人(她喜欢说“其实”,弄得我也动不动就“其实”一下子),是正黄旗的,真的应该是格格。格格,你知道吗?就是公主的意思。她以为我是大山里来的,什么都不懂。我也不说我知道。我只说知道了。她又摸摸我的头:小虾米乖,真乖。

她是我的老板,但也是我每天最后一个顾客。她就睡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每天晚上(都是下半夜了),她点完账上楼来,都要我给她捏脚。我捏了一天的脚,香的臭的,软的硬的,平滑的粗糙的。然而一摸到她的脚,我身体就会有感应。我对自己说,那是因为她的声音好听,或者因为她的脚特别嫩,或者是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小鱼。说不清楚。也没有清楚的必要。先不说小鱼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去说。

一天过去后,我又对着那个钟了。老和尚送给我的礼物。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它给了我瞎子生涯以超越明眼人的生活。超越所有明眼人。我盯着钟声看着,等待着那蝉鸣。

可以开始了。我想。我有些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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