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46(1 / 2)

夜色深沉,16岁的叶连胜裹着父亲穿旧的电工外套走出村子里的小游戏厅,头顶着白炽灯泡的光线和温度,沿着水泥路面向家走去。

村子位于百越、白象和金川三省的交接地带,虽然地处偏僻,但得益于柬越近年来电气、水利、交通的建设发展,村子照过去相比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人丁兴旺了——从悬在叶连胜头上,穿梭在村子各门各户之间成捆成捆的电线就能看出这一点。三年前,叶连胜便跟随第二批参与建设的父母从新儋来到这里。村里的白炽路灯,甚至小游戏厅的供电都是叶连胜爸妈的成果。

叶连胜平日里都是在县城的中学住宿舍,只有寒暑假才会回来。在新儋时,老师觉得他资质平平、同学嫌弃他落伍老土,来到县城上学,好像一下就显得品学兼优、思维新潮了起来。因此对于举家迁移到这里,叶连胜并没有太多的抱怨,对于自己的未来,他想得也很清楚:再有两年回到新儋,考一个不高不低的大学,拿了文凭之后考进电气局上班,家里再安排几回门当户对的相亲——就像原来家属院里的哥哥姐姐们一样,就像他爸妈一样——一个电气工程师家庭的孩子,长大了去做电气工程师听起来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叶连胜快走几步推开自家刷了白漆的铁皮院门,一路小跑到三楼准备回卧室,路过父母那屋随意往里瞥了一眼,瞥见屋里的人时却原地愣住,随即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父母房内是这样一幅景象:一个瘦高的姐姐被捆在椅子上,身穿皮衣皮裤,头发染过、编成很复杂的辫子样式。他父母正在两侧试图将此人捆得更紧一些,一旁正在焦躁踱步的矮个儿男人,叶连胜知道是爸爸在邻村支援的同事,时不时会来找爸爸喝两盅,他喊男人叫“老狗叔”。

屋里的三个大人都看见了叶连胜进屋,但是谁也没顾得上或是想要向他解释发生的一切,只有那个被捆住的皮衣姑娘拿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叶连胜回应着陌生的注视,猛然间认出了这个姐姐是谁——有一位姓李的大老板,似乎也不是本地人,这几年趁着形式在郊外买了田地开厂,把周边村里面不念书的青壮年都招过去做工,十里八乡都知道他。村里摆酒设宴,他还来吃过。

被捆着的皮衣姑娘正是他的女儿,在念大学,比叶连胜大不了几岁,没见过几次面,因为长得好看,所以叶连胜还是有印象。老狗叔紧走几步一个巴掌甩在那姑娘脸上,一下子让叶连胜从思绪里落回在父母卧室的地板革上。

“你知道多久了?你都告诉了谁?”老狗叔低声发出质问,姑娘这一下挨得不轻,定神抿了抿嘴,没有回应,目光再度落回到叶连胜的脸上。“这是什么?”叶连胜的爸爸从姑娘背后掏出一个椭圆形的物件举起来,应该是之前被姑娘攥在了手里,看样子很像以前的传呼机,这会屏幕上显示着一串乱码。

“求救信息。”姑娘因为刚才那一下,声音微微发颤着说。

窗外楼下爆发出嘈杂的声音,叶连胜绕过几人走到窗边,看见院后墙外面都是人。“接我们的人被截住了!”老狗叔在窗户另一侧张望着说道。

旋即,下面爆发出一连串猛烈的火光和响动,有血迹喷溅到三楼窗户的蓝色玻璃上,叶连胜被吓得一下子蜷缩在地面。他转过脑袋看向其他人,三个大人猫腰低伏,叶连胜的爸妈还在把李老板的女儿牢牢按在椅子上。“爸妈你们趴下!快趴下!”叶连胜又急又怕,不敢把头扬起来,右手忙冲几人的方向说道。

“连胜!你先走!你先离开这!”叶连胜的妈妈冲他低声喊道。

明明就在同一个房间,叶连胜只觉得他现在和父母的距离好远。楼下噪音逐渐减弱,有人高声叫着:“他们在楼上!”,叶连胜靠近窗边,又听得有鞋跟蹬墙、墙上砖瓦落下破碎的声音传来——楼下的人要翻墙进来了。

叶连胜不记得他是怎么跑出的房间,也不记得他最后有没有回头看他爸妈一眼,他一直是这样,父母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当初让他跟着从儋州搬来这里也是,现在让他逃出这栋房子也是,叶连胜向来听爸妈的话,父母是不会害他的。

二楼侧翼卫生间的小窗户,叶连胜从窗台一跃跳到和二楼等高的院墙上,抱着墙外的那棵干巴巴的树,溜到墙外的地面——这是他背着家里人偷溜出去招猫逗狗、野地里撒欢的秘密路线。

叶连胜一路从家跌跌撞撞地跑到村子的边界,发现村子的几个出入口都被李老板的人给把守住了,他只好爬上了村边一户人家的二楼房顶从更高处观望。出去的路没找到,叶连胜却瞧见了李老板——深色条纹西装、体态臃肿、梳着背头,缓慢地向叶连胜家的方向走去,身边跟着两个精壮汉子、哆嗦似筛糠的村里几个管事的老头,外围还有一大帮嬉皮笑脸的本地小青年,大多是跟着李老板吃饭的。

叶连胜想往回跑,至少带爸妈一块走,可他又不敢一个人直愣愣地回去。或许还有希望,只要他能成功跑出去求救,父母还有老狗叔都能活。叶连胜低头思索出路,看到了一捆挂在墙体上的预留电线。

电线,在这个村子里,密密麻麻游走在各家房屋之间、数十条胶皮电线束集汇总联通到村外。现在就有一捆还没有接入电网的胶皮电线在叶连胜脚边、半米以下的地方。

叶连胜到底是电气工程师的孩子,由他爸妈亲手为这个村子支援规划出来的电线,最终庇佑了他从这个村子逃出生天。

二十年后。

1500公里之外,马来半岛最南端,星洲自由港。

一言安安静静地听叶连胜将一桩陈年旧事讲完。

已经36岁的叶连胜几口饮下一大杯水,咂了咂嘴。“等再带人回去,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当时脑子都是木的。再后来,跟这件事查得越深、相关的人消失得越多,我就不敢再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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