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第一次审判(2 / 2)

薛照有些失魂落魄的从郑大人屋里走出来。今早开始就没再下雪,天空还是阴沉一片,阳光打在云层之上,只是泛白。不知是昨夜喝多酒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薛照竟觉得这阴沉的天空也有些刺眼,自己视线有些恍惚。

坐在自己房内,衙役早就把审讯资料摆到他桌上,年龄、籍贯一栏又一栏都是空白,犯人只交代了自己叫“李七”,看一眼就知道是个假名字。

薛照拿着审讯资料走进牢内,狱卒们没想到审判日上午还有人进来,正对着油灯打牌。看见薛照走进来,慌忙地把牌收进怀里,不小心打翻的油灯烧了手指也不敢叫唤。薛照并不理会,让狱卒打开牢笼,他要进去和犯人谈一谈。

李七正坐在天窗下,像等着薛照一般。手里把玩着一个雪球,想来是昨夜飘雪从天窗落下来的。

“今天没给我带鸡腿啊!”还没等薛照坐定,李七就先开口。仅仅一天不见,他脸上的淤伤就好了很多,眉眼挂着的笑意似曾相识。

薛照没理他的话,就坐在他面前,吩咐狱卒倒两杯茶来。狱卒面露为难的说只有散茶,薛照摆摆手说没关系。

“有茶无酒也没肉,看来不是给我送‘断头饭’的啊!”李七又开口说道。

“你还没审判,有没有‘断头饭’还不确定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早就想好了。”

薛照看着面前对他嬉皮笑脸,满口大道理的人,不由得心里有火。

“你既然都知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怎么还指名让我当你的辩护律师。”薛照声音有些大,吓得来送茶的狱卒一愣。

“上次你来,我就跟你说过,我听一朋友说起过你。”李七拿起手里的雪球,把它放脸上受伤处冰一下。

“什么朋友?”

“我觉得你能猜出来。”

薛照猛地从他手里夺过雪球,直接扔在一旁,雪球散成细屑。李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薛照期待的惊愕并没有出现。

“我觉得你与其问我这些,不如想想这官司该怎么打。”李七神色认真的对着薛照说。

“我用你教我。”薛照觉得渐渐压不住心内的火气,但还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问道:“想让我从死罪给你打成无罪?”

“那要看你怎么做。”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薛大人。”李七眼睛瞟了一下偷听的狱卒,把脸靠近一点。狱卒发现李七朝自己看来,心里发虚的转身离开。“你混迹官场那么多年,这里面的手段还不懂得?”

薛照强忍着给李七一巴掌的冲动,紧绷的手指有些发白。他当然知道李七说的手段是什么手段,但自从知道朱老板要当陪审团成员后,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愤怒,这股愤怒让他选择听不懂李七嘴里的话。

“我。”李七指了指自己,“就像昨天你跟我说的,当街杀人,人证物证俱在,难逃一死。怎么我就随口喊你当我的辩护律师,你上司就同意了呢?人都是有价值的,当大丈夫是一种价值,当炮灰也是一种价值。身处高楼,自然可手摘星辰,却不要忘了脚下正临深渊。哪怕你不正临深渊,也有人会推着你的脚去深渊旁边。”

越听李七的话,薛照的手脚越冰凉。这个道理他昨天就想到了,虽然郑大人给自己表达的意思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米勒大法官答应朱老板当陪审团成员,是因为他知道这是朱老板对自己能力的一次检验。郑大人不反驳自己当他的辩护律师,也不反驳公开审判,岂不是也是对自己能力的一次检验。

“我要是你。”李七继续说:“与其在我这个必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想怎么在众人面前洗脱跟我‘相识’的嫌疑。死这个结果并不重要,怎么去死的才重要。”

薛照离开牢狱好一会,脑海中还回想着李七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同僚喊他去吃午饭,他没有应答,反而是回到房内,一遍一遍书写陪审团成员的名字。

“施广恩、白承泽、马隆起、张胜”。他不知道朱老板姓名,只能在纸上写下若干的“朱”字。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游走,若是薛照愿意,他想自己独处的时间越长越好,可世间最多的就是不如意,耳边终传来了衙役通报审判即将开始的喊话。

薛照心情忐忑的走进公堂,马隆起、白二、张胜早到了,只是施家豆腐店的老板因身体有恙,无法前来,就让自己娘子代替自己。

看到施家娘子走进门来,薛照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先前车里远远打量了一眼,没想到当面才发现她老得如此厉害,再不是记忆中那个给自己煎豆腐干的人了。

施家娘子明显看到了薛照,眼睛一直朝他的方向看去。薛照不敢抬头,怕刚一对视就让自己想起施程。

米勒大法官携着朱老板最后才到,朱老板今日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长衫,手上没戴宝石戒指,只脖子上挂了一枚白玉佛坠。米勒大法官脸色红润的走向主审团,跟书记等人一一打过招呼后,坐在主位,朱老板则走向陪审团所在的座位旁。马老板看见他和米勒大法官一同前往,想必身份非凡,把第一把交椅让了出来,自己坐到第二把交椅上,施家娘子坐在最末尾。

郑大人未来,想必这种公开审判,自己作为本地的父母官也并不想出席。姚浜的母亲和姐姐都来了,和他们的辩护律师坐在了原告席,姚浜的姐姐还带了一顶白帽子。

薛照深深呼吸了几口,迈着沉重的步伐,站上被告席,李七被狱卒压着坐在了他下首位置。老百姓们伸着头,被衙役们用水火棍隔在衙门之外,看着庭中的每个人。

书记看到审判团、陪审团、原告被告全部到齐,高喊一声肃静后宣布开庭。衙役们用水火棍敲着地面,齐喊“威武”。三遍“威武”喊毕,书记宣布众人起身,对圣上画像鞠躬。

众人纷纷起身,用右手捂住左胸心脏,对着正东边的圣上画像鞠躬。当今圣上为求审判公正、严明,特下严令要求每次审判开庭前都必须对其鞠躬,而画像旁高写的“公正、严明”也无不时时提醒各方。

等到鞠躬完毕,书记开始向陪审团成员说明此次审讯流程,待审讯完毕后,需要对本次审判做出裁决。五人每人一票,不可弃票,票数过半,则审判结果生效。众人都可选择一个“决”字,一个“缓”字,“决”字代表认可审判团审判结果,“缓”字代表案件还需要进行第二次审判方能确定结果。审判期间,由当地官府支出基本生活费用以作补贴之用。

待到将一切情况说明后,书记落座,执笔开始记录。米勒大法官重敲了一下“惊堂木”宣布开庭。

先是原告一方,薛照认得姚浜家属请的辩护律师,是城北的宋律师。宋律师让仵作拿出行凶工具,当庭说出犯人李七是如何藏身朱雀街牌坊之上,如何待姚浜姚老板走过后,一跃而下,一刀毙命的。他也恳请米勒大法官和陪审团成员,当街行凶,如此罪大恶极,不依律判处死刑难以服众。

米勒大法官点头称是,他喝着法庭特意给他准备的咖啡,让薛照发言。薛照看着李七用的长刀,听着宋律师的话,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寒意。这长刀漆黑如夜,刀刃锋利如昨,只在眼神中,就借着宋律师的话切割着自己的内心。

“薛律师。”米勒大法官第二次喊薛照,薛照才仿如如梦初醒一般开始回话。他知道犯人罪大恶极,人证物证俱在,任薛照舌灿如花也难逃一死,让薛照当辩护律师,有些整治他的感觉。但这两天,郑大人又拉着薛照陪自己喝了好几次酒,里里外外又是让自己照拂的意思,看来这次是对薛照价值的一次试炼,就像朱老板对自己一样,所以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发火,反而语气平缓。

“我杀了人,我知道。”薛照还没开口,就被李七抢白。

米勒大法官明显被这个犯人逗乐了,自己当法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犯人。其他人哪怕证据确凿也百般抵赖,他反倒好,自己先承认了。

“这么说,你知道自己犯得什么罪了吧!”米勒大法官看朱老板正看向自己,正襟危坐起来,说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薛照有些想给李七一拳的冲动,他字字句句都说“天经地义”,怎么自己被他当猴耍也是“天经地义”?

“大人,这犯人想必是得了什么急病,才如此不懂规矩。”薛照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说辞,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薛律师,我看这犯人身高体壮,逻辑清晰,怎么像有病呢。”宋律师抓住了薛照话语的漏洞,连忙开口,“法官大人,既然犯人已供认不讳,就请按照律法依法判决。”

宋律师说起“依法判决”四字时特意加重了语调,眼睛看着薛照。

“依法我该死,若是我杀的也是该死之人呢?”李七不管庭上明来暗往的“唇枪舌剑”,高声说道。

“你说谁该死。”姚浜的姐姐一下子站了起来,指了李七的鼻子骂道,“大人,我家老母八十岁了,听到噩耗,差点没挺过来,大人你可得给民妇做主啊!”骂完李七后,姚浜的姐姐对着米勒大法官哭诉。

“肃静,肃静。”米勒大法官猛敲惊堂木。陪审团上的朱老板、马老板、白二等人饶有兴趣的看着场内众人。

“若是有人作奸犯科、贪赃枉法,大人是否也会依法判决呢?”李七继续高声叫道。

“一庭不审两案。”米勒大法官尽量压住火气说。

“若是有人通敌卖国,陷害忠良呢?”李七继续问。

“你要是有其它冤屈,大可等审判结束再投诉状。”这次不用米勒大法官开口,审判席上的助理审判员开口说道。

“若是我杀这人就是作奸犯科、贪赃枉法、陷害忠良、通敌卖国之人呢?”

“来人,来人,把这人压下去,重打二十大板。”米勒大法官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指挥着衙役上前。

“法官大人,此人如此说,定有冤屈,可否容他说完在治罪也不迟。”薛照被李七的话震得脑袋有些空白,但还是拦住上前的衙役,对着米勒大法官喊道。

“咆哮公堂,罪不可恕。法官大人刚才都说了一庭不审两案,他若是有冤屈,大可再投诉状。”宋律师也急忙摆手上前,他答应当姚浜辩护律师之前就知道姚浜名声不好,但没想到能惹上这么大的罪名,况且那犯人语气坚定,像是身握实证一样。他看米勒大法官不言语,又重复一遍:“先请大人治他咆哮公堂之罪。”

衙役们一时间没有妄动,但看到米勒大法官点了头,压着李七就要下去,薛照急得不行,他听出宋律师话语中的意思,二十大板打下,活蹦乱跳的人都只剩一口气了,哪能继续攀咬。他刚想上前说话,就听见陪审团座位处传来一句再等等。

米勒大法官刚想发火,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质疑自己决定,待看到是朱老板说话后,才缓声说:“既然陪审团成员这么讲,把他压回来,听听他怎么说。”

李七松开衙役的手,在被告席上坐好,牵动着全场的神经,一字一句开口道。

“第一次全面战争,姚浜通敌卖国,致使施家儿郎身死战场。”

薛照脑袋再次轰然空白,他一下子拉住李七的手,眼睛里像有火焰喷出,“你说的可是真的?”

李七没理薛照的话,继续说:“除此之外,姚浜大发不义之财,收取高额利息,夜宿妓院,流连赌场。”李七说话很慢,一字一句,眼神看着陪审团成员,“我想,我说的这些,马老板、张巡警、白车夫都知道吧。”

“大人,这是污蔑啊!”马老板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连忙对着米勒大法官说道,“我们都是守法百姓,做的是正当买卖,上次扫黄查赌可没我的什么事啊!”

巡警张胜、车夫白承泽连忙点头称是,马隆起一句话就让他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张胜上次扫黄查赌对马隆起百般照料,白承泽就不必说了,黄和赌他都是第一线人员。

米勒大法官没理马隆起等人的话,对着李七说:“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苍天为证。”

“大人啊,吾儿生前清清白白,死后也不容人如此玷污啊!”姚浜的母亲一直没言语,待听到“苍天为证”四个字时,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大人,此人罪大恶极,请大人务必严惩……”话还没说完,忽然急火攻心,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众人连忙涌了上去

“胡闹。”米勒大法官猛拍惊堂木,衙门外的百姓高声喊叫,有的说姚浜就不是好东西,有的喊李七罪大恶极,衙门们舞着水火棍才控制下来。

米勒大法官清了清口气,高声说道:“犯人李七,当街杀人,人证物证俱在,虽指证姚浜四大罪项,但证据不足,无法赦其死罪,按律当斩。陪审团稍后商议后给出结果。现在休庭。”

众衙役齐喊“威武”。陪审团成员们被衙役们带到后堂,朱老板则被单独请到厢房中。

薛照走到李七面前,对着他说:“你认识施程?”

李七看着他,笑着说:“元夜十五下灯船,莺飞三月放纸鸢。一别经年故人稀,相逢相见不相识。”

除却七月十五,每年元宵节的时候,人们还会去今夕桥下放纸船。前者是生者对死者的缅怀,后者却是生者对家人的祈福。元夜花灯如昼,烛火点亮着金西河的水波,一艘艘写满诗词的纸船被放在水里。这次纸船不载蜡烛,因为想见的人就在身边。人们都期望自己的纸船可以走的最远,但终究还是会沉没在碧涛之中,可只要明年,纸船又会漂浮起来。若是再见不可逆转,那就让重逢成为最后的再见;如果重逢遥遥无期,那就让再见成为最后的相聚。

宽窄巷旁住了两个孩子——施家和李家的儿郎,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参军,在别人口中最后也一起死在那一场战役中,永远相伴,并无分离。

“你是李家……”

薛照话还没说完,李七就对他露出“你终于猜出来”的神情。薛照跟施程相熟,却不常接触李七,他还是从那一首打油诗里猜出他的身份。

那一年,施程领着他逃课,和李家的儿郎一起。三人沿着金西河看别人放纸船,施程忽然诗兴大发,说出了四句中的前两句,后两句分别由薛照和李七补齐。诗做成后,三人在河边大笑,没注意闻声赶来的先生。三人也被先生用竹条赶回学堂,罚抄了十遍课本。

薛照看着李七的笑脸,越发能对与记忆中那张笑脸对应起来。他早该认出来的,如果不是牢狱内太黑,如果不是他站在天窗之下,遮着阳光。

他刚想开口问李七,就听见米勒大法官带着陪审团众人走了进来。衙役们齐喊“威武”,堂内众人都等着审判结果。

刚走进厢房,朱老板就被米勒大法官迎上了上座。

“朱老板,觉得该如何判决啊?”

“高大人。”

朱老板刚开口,就被米勒大法官打断,“叫米勒就行,高大人太见外了。”

“哈哈哈,不敢当。”朱老板喝着咖啡,“我看那个犯人还有些话没讲完,我还想在听听。”

“那照朱老板的意思?”

朱老板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个“缓”字,递给米勒大法官。这时,衙役们拿着其它陪审团成员的结果走了进来,三个笔迹潦草的纸上写着“决”字,一个字迹娟秀的写着“缓”字。

“安静,下面宣布审判结果。”书记对着堂内众人说道。

米勒大法官把陪审团结果记录在纸上,递给助理审判员。助理审判员清了清嗓子,马老板等人提着心等着结果。

“陪审团众人已给出结果,先将犯人李七压下,择日再判。”

众衙役高呼“威武”。李七从被告席上被压下,宋律师连忙大喊大人,声音却被“威武”声淹没。马老板白二张胜三人面面相觑,明明三人已串通好了,都写了“决”字,怎么还“择日再判”。

薛照本想拉着李七问出心中长久的疑问,却没想到,施家娘子抢先来到自己面前。

“照儿。”施家娘子沉默良久还是开了口。

薛照低身作揖,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听别人说,你回来很久了。”施家娘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空过来,大娘给你煎豆腐干吃。”

良久一声轻叹后,她又继续说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程儿就算不在了,也不想你再也不登门了吧。”

薛照低着头不说话,待看到眼前那双脚离自己越走越远,再也不见后,才缓缓起身。他拼命的忍住,堂上的人还未全散,他不想他们看到自己眼角的泪。他拼命的忍住,却更想扑到施家娘子怀里大哭一场。

曾经草长莺飞,少年迎风放飞纸鸢,当时只觉得时光无限,不想才几年时间,父母、好友俱已身亡。金西河上的流水年年不绝,今夕桥下放纸船的人们总是不断,可有些相思还是想当面诉说,再多的文字都寄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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