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利亚姆从事这一行已经接近三十年了。他常常这样告诫那些尝试成为自己同僚的后辈们:瞪大眼睛,少说废话。

作为一名受雇于当权者的密探,他必须要极度小心才能避开居民们的注意,并在必要时快速逃脱宪兵们的追捕。一个夸夸其谈四处游荡的外乡人和一个穿着朴素沉默寡言的手工业者,显然是前者更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

他去过很多国家,曾完成过许多艰巨的任务。在大多数时候,他只要在“关键时刻”快速问出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能得到所需的情报——当然,在“关键时刻”结束后,他必须小心妥善地处理那些酷刑后伤痕累累的尸体,或是让那些被魔法摧毁了心智的可怜人解脱恐惧。

有的人说他双手沾满鲜血,比起密探来更像是刽子手。但在他的眼里,一个强硬的坏人,百倍胜于一个软弱的好人。他所效忠的大人物也十分赞许他做事的干净利落,曾送给他一枚雕刻精美的纯金徽章,作为他卓越工作成果的嘉奖。

但即便是像他这么聪明的人,也曾经在生死线上奄奄一息。一九六零年,他受雇进入西西弗摄政王布鲁诺公爵的宫廷内,以外交使者的身份打听西西弗宫廷与巫师集会所的关系。结果那位以“不可欺骗”著称的布鲁诺殿下只是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他被丢到没有食物和水的地牢里整整一周,直到他那位高权重的雇主出面妥协,他才得以逃脱死神的魔爪。

在那次事件后,他在雇主的授意下休息了很久,甚至考虑过退休。

在灰色的地带奔波,用性命做赌注刺探见不得人的情报,在一个任务完成后就马不停蹄地奔向另一个。这曾经是他生活的全部。但在短暂脱身的那段时间里,他发现人生其实存在另外的活法:他用这些年来积累的财富,在没有人认识他的异国他乡买了一栋小别墅和一大片田地。他雇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帮他耕种和收获,而自己只需要每天睡到中午再起床,然后享用一顿健康美味的饭菜。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担惊受怕。他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直到命运再次扣响他的房门。

整片法伦蒂亚大陆上都弥漫着战争的气息。昼夜操练的骑兵和步兵队伍在边境上严阵以待,几乎每个指挥官都既紧张又暴躁,随时准备为保卫祖国的战争献出生命。君王和贵族的城堡内满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在高大的城墙上、厚重的拱门旁以及要塞和炮塔中严阵以待。信使和马车夫成为了这片大陆上危险程度最高的职业,在往日,一个传递信件或者运送货物的人只需要防备林地里的野兽和拦路的强盗。现在他们却需要绕开敌对势力的探子和隐藏在己方国境之内的敌方士兵。

到处都有领土争端,到处都有挑衅和一触即发的战火。墨洛温王朝的骑兵今年第三次越过卡塔利亚联邦的国境线巡逻,卡塔利亚君主拉德季的回应是将墨洛温王朝驻卡塔利亚城邦的外交大使在集市斩首,并扬言很快这也会变成墨洛温皇帝的下场。西西弗的布鲁诺下令在都城森卡处决了勋爵文森特,罪名是企图颠覆马西诺家族的统治。在萨兰曼尼王国,王子与公主之间的王位之争愈演愈烈,国内贵族分成了不同的派系,派遣杀手和刺客相互攻击。旭耀帝国又与世界尽头的蛮族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争。而奥兰德大帝又在王国发动一场清洗,杀掉近乎一半的军队将领。

与此同时,隐居在群山中的精灵开始有意识地组建军队,似乎准备趁着战乱夺回一片属于祖先的土地。萨兰曼尼王国不断砍伐树木,一再压缩树精的生存空间,终于导致爱好和平的树精忍无可忍,派出一支突击队屠灭了萨兰曼尼王国的一座城堡。事实上,不止树精和精灵,各地的非人种族都开始随着战火暴乱。矮人们拒绝再向开战的军队打造武器、地精们拐走在沼泽附近走失的孩童、高阶血族们撕毁和人类的和平协议,向他们聚居点附近的人类村落发起攻击。

还有人提到更黑暗更不祥的流言。说群山旁的柯里昂镇遭到了异世界的恶魔侵袭,出现了预言中的可怕征兆“混沌之潮”。这意味着数百年前智者塔拉夏的预言马上就要应验:我们的世界即将陨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痛苦纪元。来自异世界的不可名状之物即将侵入我们的现实,改写我们所熟知的一切定律和规则。我们都将不复存在,或是在痛苦中无休无止的哀嚎,一直到这个宇宙结束,一直到新的轮回开始。

酒馆里的人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讨论着柯里昂镇的混沌之潮和被上天选中的“宿命之女”,好像这即将到来的“新纪元”对于人类来说不是危机,而是可以在茶余饭后随意讨论的消遣话题。利亚姆听得累了,于是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在桌子上丢了几枚硬币,便起身向二楼的房间走去。

在二楼的走廊里,他看见了两个不同寻常的人。斜靠着墙的高大青年在背后背着一把剑鞘黯淡的斩剑,把行李从房间内拖出的娇小少女则从头到脚蒙着黑袍,显然在有意遮掩自己的身份。在他经过时,青年微笑着向他微微点头致意,少女则别过头去,似乎不想看见自己的脸。

当利亚姆关上房门,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准备休息时,恰好听到门外两个人的交谈。

“不要因为几个蹩脚的吟游诗人唱了几首关于你的歌,你就以为全法伦蒂亚的人都认识你。”那青年无奈地叹息着,“你知道你的这身装扮像个什么吗?像个贼,还是那种畏手畏脚的,一辈子没见过大世面的小毛贼。”

“大胆!”走廊里回荡着少女的娇叱,“你这不知何处而来的流浪剑客,竟敢对传说中的‘宿命之女’言语不敬!你可知我曾经完成了多么光辉的伟业,才让这片大地上的众人有生存的权利?”

这两个人疯了。利亚姆想,这两个人疯得无可救药。在战争时期,这种事已经不新鲜了。年轻的少年和少女离开家,渴望在战火席卷的法伦蒂亚大陆寻求名望和财富。然后少年被鲜血和尸体吓破胆,少女被嗜血的士兵和流浪汉糟蹋得疯疯癫癫。自从游吟诗人洛尔迦的那首歌传颂开后,十个出来闯荡的少女有九个宣称自己是传说中的“宿命之女”。她们对自己身份坚定不移的宣称往往持续到她们真正遭遇到的危险的那一刻,当刀刃擦过她们的脖子或者肩胛处的衣裳被人粗暴地撕开时,她们就会在尖叫和求饶中乖乖地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连几岁尿过床都说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利亚姆在昏沉沉的黎明曙光中睁开眼睛。他没有等到侍者把冷水端到楼上的房间里来以供梳洗,也没有等到楼下的小酒馆开始供应黑面包和生菜叶之类的简单早餐。在大多数人还在梦境中沉睡时,他就蹑手蹑脚地走下了楼,去庭院里骑上了马。

只是在他即将拉开缰绳纵马奔驰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最早动身的那一个人。在他的面前,昨晚在走廊撞见的高大青年和娇俏少女已经骑在了马上。那蒙着黑袍的少女依旧转过头去不愿与他对视,那高大的青年却带着友好的笑容直视着他。

“你要去哪里?”高大的青年友善地问道。

利亚姆的声带没有任何问题。实际上,年轻时在学院读书时,他曾经以滔滔不绝的雄辩著称。但面对青年的询问,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几个嘶哑的音节,表示自己是个哑巴的事实。

“抱歉。”高大的青年脸上表露出真挚的歉意,他身边蒙着黑袍的姑娘也转过头来打量着利亚姆。

这是利亚姆第一次毫无阻碍地看到她的脸,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仅是一瞥,他就把这张仍存有天真稚气的脸印在了心里。

高大的青年在马上朝着利亚姆点了点头,便和旁边的少女奔驰而去。

在法伦蒂亚大陆,贵族们的住所往往要比平民百姓的住所高贵,而皇帝和国王的住所,则又比那些一般贵族的住所高贵。但倘若我们要谈起的是“最高贵的住所”,我们必须把目光投向萨兰曼尼王国国王卡洛斯一世的城堡。这位年迈的君主已经失去了旧日的睿智和决心,却依旧以奢华糜烂的私生活和天堂仙境般的住所而闻名。

萨兰曼尼王室的城堡已经屹立了数百年,然而在历代君主孜孜不倦地改装和增建下,它仍然看起来像刚刚建起一样光鲜。城堡前有着广阔的庭院,伫立着萨拉曼尼王室第一代君主伊西德罗大王的雕像,身着红黄两色绸带的士兵在庭院内昼夜站岗,比起守卫者来更像是取悦王室的弄臣。整个城堡内有六百多个厅室,大部分都被卡洛斯一世用来举办宴会和进行消遣。你进入这些厅室,你必须得到卡洛斯一世的许可。否则在贸然推开门后,你可能就会看到一个半跪在地毯上气喘吁吁的年轻女人,和她身后满面皱纹却红光焕发的卡洛斯一世。

但在今天,卡洛斯一世没有心思去征召王国境内那些年轻貌美的女性进入宫殿。他此时正坐在大理石打造的长桌前,在明亮闪耀的白金吊灯下无力地扶住额头,看着自己两位王室后裔在长桌的两侧唇枪舌剑的争论。

那位在嘴唇上方留了两撇优雅卷胡的男人是自己的长子卡洛斯二世。以身材高大而广为人知的他继承了父亲的宽大额头和一双忧郁的蓝色眼睛,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曾被王国内的画师争相描绘——一个英俊的王子,还有什么更值得艺术家们用自己的才能歌颂呢?

然而此时,他那张英俊的脸颊扭曲成一团,浑身激烈的颤动着,向着长桌对面的女人投出极具侵略性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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