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石为开(2 / 2)

“那如果两国交战,双方奋勇杀敌,取人性命越多的人,反而越会被本国称为英雄,那‘德行’又要如何分辨?”

“除了交战,还有很多办法去解决问题。”

“太过天真了,”亚仲轻轻摇头,“很多事,谈不了。我少年时取人性命,就像那杀敌的英雄——此行为,早已被自己的那一方正当化了——等我觉出味儿来,早就难以回头,自己,从来身不由己。所以,你说的‘道义’,那时我有去讲的资格么?”

“如今,我们都能‘身可由己’了,”洛仁喝尽杯中酒,“以后我若不在了,去多读些书,或许难以求取功名,但亦可养德明理,将来可多行善事。”

“知道,知道。我本来也并非恶人啊,”亚仲轻声笑道,“等你百年归老,我也老了。”

我只怕,不能继续陪着你了。洛仁歪着头,默默思量,我会,用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世间。

赵良嗣举起面前的乌木大碗,喝了口泛着热气的乳白色鱼汤。

这鲜鱼汤的味道,近几年他才慢慢习惯。不同于南原人的雕花绣枕,北地的烹调之法颇为粗放豪迈。才捕来的山珍河鲜,使雪屑搓去表面的血渍,便直接放入铁釜中熬煮,好在北方气候严寒,食材的鲜味儿往往压住了血水的腥气。赵姓的南原人随众抬目观瞧,蒸腾的白汽间,头顶鹿角、身着祭服的北地萨满正围着一根涂了黑漆的竖木高杆,缓慢地跳起动作怪异的舞蹈——传说远古之时,金石族的先祖被狼头人身的怪物追赶至极北之地的雪原,就快冻饿而死之际,由混同江中飞出一条墨色的巨龙,于积雪的大地上化作一根黑铁巨锥,狐(狐狸)、黄(黄鼠狼)、白(刺猬)、柳(蛇)、灰(老鼠),五位出马仙儿的精魂追随着附于其上。族人的先祖在梦中得到神谕,在那根巨锥底下,挖到了死去的野物与大量的黄金矿石,这才得以活命。之后,便以所得矿石立身,历经岁月,不断生息繁衍,方有了今日此地的这一支族群。

这传说不同于南原的创世神话及渊族的狼神记事,然而,却也有其共通之处——此刻那萨满祭司俯下身来,由黑色木杆的近旁挖出事先埋好的黄金,摇曳着身体双手捧过头顶,模仿着远古先祖的行迹——只是相异的起源叙事,多年间,也从未见过有什么神明显灵,赵姓的南原人暗暗想着,喝尽了碗中鱼汤。伴着萨满祭司舞蹈的停止,这一场头鱼宴也就此终结。

“今年的鱼汤又喝完了。”赵良嗣走进木屋,“完颜大哥,该谈正事儿了。”

“稻谷在种,刀剑在炼,”完颜旻端起面前的杯子,脸上挂笑,“赵兄弟何事啊?”

“易禹国那边,传来了新的消息,”男人由对面坐下,“我暮北熙宁开边才止,党项人野利氏,便起兵推翻了旧的国主,扶持了一位新君王。”赵良嗣两根手指轻扣木案,“如今那一位秉性如何,尚未可知。这,又是个变数。”

“变数,”完颜旻抬头,望向镶嵌在墙壁上灰白色的麋鹿头骨,“变也好,不变也罢。我们眼下能做的,也就只是积攒武器和粮草。”

“虽说如此,但诸国之变动,阁下也该心中有数。”赵良嗣轻声慢道,“探马另报,党项人野利氏,曾得到渊蛮吐律於部的相助,这也是几百年未曾有过的事。”

“原来渊国真有吐律於部?”完颜旻神情错愕,“我几次出使渊国上京,此部的人一个也未曾见到。”

“完颜大哥啊,上次有些太过了。”赵良嗣扶着额头一声苦笑,“就只是玩个双陆而已,有必要得罪那位耶律氏权贵么?”

“喝得太多了,”完颜旻歪头叹气,“说起来,还要多亏完颜希尹,要不然事差点就闹大了。”

“此事,过去也便过去了,”赵良嗣说着由袖筒里取出羊皮卷轴,“诸国舆图,今年,不可不再推演一遍。”

细雨连绵,亚仲在路边田畔止步,看向正在劳作的农户。

“大约二三十岁,脸上泛黑,带着儒气的读书人模样,手里拄着一根黑色拐杖。”

“你说的这人,好像有点印象。”面容沧桑的老伯低声说道,“对了,我前几天在田里锄草,有个拄着木杖的年轻人从道上走过。”

他这是,独自去了西南方的阵点处么?到底还有什么事瞒我。亚仲抬头远望,小路的尽头,又是一片暗绿色的密林。

向西南方行路的这许多天里,干枯的燥热渐变为湿潮的闷热,天空时常阴雨连绵,能望见日头的时刻极少。往往行不了多远,就有稠密的树林截住前路,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趟过。诸多奇形怪状的飞虫散布于林中,但凡走得慢些,身上便多了各种叮咬的痕迹。亚仲每次趟过密林,衣袖上总挂着些颜色鲜艳的瓢虫。这瓢虫常从袖口处爬到手上,亚仲便会俯下身,平摊着手掌触及地面,让瓢虫顺着手指缓缓爬走。

从眼前这片密林走出,又耗了大半个时辰。前方的道路变得开阔起来,似乎,有人——

五个精壮的汉子截住去路。

“此路是我开,此林是我栽,要想从——”

“要买路财是吧。”脸上未缠白布的亚仲面色阴沉,“这么多年还是这套说辞,就不能多读几本书么?”

“识相的把钱财交出来!我们西南五虎,向来求财不取命。”

“诸位,”亚仲摸索着衣服内层,折花钢刀因之掉落到地上,“你们再好好想想。”

“动刀子?!”为首的男人厉声喊道。

“不。我,庖厨而已,”亚仲说着弯腰捡起,金色的面具因之由胸口滑落,“切菜的家伙自然要随身带着。”

“纯金的么?值不少钱吧?”男人再次问道。

“鎏金的,”亚仲另一只手拾起金色面具,“若切洋葱,戴上不辣眼。”

亚仲看着前方的五人,将两件物事复揣进衣服内层。

“妈的,赶紧拿暮红来!要不弄死你!”

“杀人,”亚仲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光芒,“不需要如此虚张声势。”

“啊?”那道寒光刺向前方为首的男人,“你,你,什么人?”

“你过来,”亚仲轻声说道,“钱财,就在我身上。”

男人犹疑着走上前去——

“钱财啊!”只在一瞬之间,老去的少年挥拳捶在那男人的鼻子之上,一拳下去鲜血喷涌,两拳下去骨头崩裂,三拳下去倒地残喘。

此一番的气势吓得余下的四人呆立在原地。

亚仲喘着粗气,极快地戴上金面,掏出尖刀。

一股腥甜的鲜血气味直冲头顶——

我还要,去找哥哥呢。这念头从脑中猛地浮现——

“快走吧,”亚仲说着摘下面具,四肢百骸的灵魂游丝随即缓缓由身体中抽离,神志慢慢变得清明澄澈,“我,不会再去取人性命了。”

“渊国五京,都城上京渊央府,另四座陪都:东京辽阳府、南京析津府、中京大定府、西京大同府。”

“首都上京,圣主可汗创业之地。地沃宜耕植,水草便畜牧。金龊一箭,百年之基。今为翰刺部所据之地,号称雄兵十万。”

赵良嗣将一块干枯的羊骨头,排至舆图上渊央城的标注处。

“陪都东京,扼守草原东南,初设时为监察‘人皇王’耶律倍。后其逃奔南原,东渊国名存实亡。今为陵羽部据地,八万精锐驻守。”

“西京大同府,渊国西北陪都,原属燕云十六州,后被狗贼石敬瑭割让渊人。现下为何巨何部占据,自称十五万虎狼之师。”

“南京析津府,部族内斗时归于何巨何部;中京大定府,伏降于翰刺部。此两京中,多为被灭部的散族残党。如今虽风平浪静,但南、中二京立场微妙,战事一起,或可顺势为用。”

五块灰白色的羊骨,排在舆图上的渊国五京处。

“另有草原各州驻军。咸湖血会后,翰刺部大王由可汗变为伪汗,各州多依附于临近的诸部。但近几年,他们的立场,赵某反倒有些看不懂了。”

“咸湖血会,”完颜旻双目出神,“那次,上任首领差点就死在渊国了。渊国地方军,如今是何立场?”

“渊人信仰狼神,多崇尚力量,对弱者甚少怜悯。”赵良嗣眯着眼睛低声说道,“可是,就在数年前,草原各州的驻军不再随部劫掠,对驻地百姓也颇为善待,这实在有些反常啊。我曾派暗桩查探,得到的讯息也只有只言片语,说什么‘奔狼之血’重现,因故只遵圣主遗命,不听伪汗及各部大王。又是这位耶和啊。”

“这一位,为何姓耶,不姓耶律?”

“耶与耶律,原本是古渊语在南原文中的两种音译。只是后来发生了分化,部族权贵称耶律,平民名讳前不得冠以复姓,因此称耶,以此显示阶层之别。此事,完颜大哥不知晓么?”

“原来如此啊。”完颜旻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我只关心族人是否能吃得上饭,古早的事,只是听希尹讲过一些。”

“啊。这位圣主耶和,薨逝了几百年,还在影响着如今的时代。真是,”南原男人轻声叹息,“让赵某人我,既惭且嫉。”

“往事难谏,来者可追。”完颜旻低声说道,“谈谈眼下的事吧,金石族还差得远,多年养兵,满打满算,七万之众。还有长路要走。”

“兵者在乎智计。抓时机,展谋略,便有机会以少赢多,以弱胜强。”赵良嗣目光深邃,“再与完颜大哥讲句实话吧,所谓对外声称的兵数,其实往往颇多水份。而且渊蛮各部多年攻讦,积怨已深,我等顺势而为,图谋倾覆,也并非难事。”

“暮北国的那位官家,也会出兵么?”

“那是自然。”

“所图为何地?”

“所图不多。只是石贼当年献出之地。”赵良嗣低声缓言,“燕云十六州,也该归我南原朝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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