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洛仁:道与术(1 / 2)

西都之战数月后,石洲叛乱未显时。

月光投射而下,林中树影交错。洛仁攥紧手中木杖,由杂草丛生的蜿蜒小路行至地下教场的入口处。十几个排布成长蛇形状的树桩已被锯得与地面平齐,丈余见方的黑色巨石横卧于地穴洞口,黑石之上印刻着密密麻麻的易禹文小字。此处现下进不去了。洛仁拾了些干草,掏出火镰将其点燃,背靠着巨石望着缓缓升腾的焰苗,消磨着余下的长夜。

黑水城的野利府已然难回,弟弟的事足以让自己这个家臣变为府上仇敌,又要如何找巴鲁借那赶路的暮红。他若得知那位金脸儿是自己的亲人,又将怎样呢。还有弟弟,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三天前,洛仁行至这片城外百里的树林时,脑中便是这种种境况交织起来的千头万绪;现下,理清了些头绪的他决定在此处等着可能前来的萧挞凛。

此事,终究也该据实相告。初来易禹国时便是互相瞒着,他不知我叫洛仁,我亦不知他为萧姓,后来坦诚直言,倒也能相互体谅。这世上太多自作聪明的行骗者,到头来便是将旁人的信任作践殆尽。巴鲁为友,无论怎样还是要老老实实地讲真话。洛仁想通了此处,便暗中将木杖埋在城外,趁着夜色随人潮混进了黑水城。他想起城西的酒肆,想到酒肆里常与巴鲁一起吃酒闲谈的二楼内间,又偷偷潜入,凭着记忆在内间木桌的边缘处刻下“树桩”排布成的长蛇形状和那“五座巨剑”围聚着“碗底镇”的六个圆点,若他能再到酒肆,想来或可会意。做完了这一切,洛仁再次离城,等到下一个长夜,便向百里外树林深处的地下教场行去。

火势渐弱,他将半块面饼埋进夹杂着火星的草灰中捂热,以作充饥的吃食。这随身的干粮足够寻常人吃四五天,洛仁决定在此等上七日,之后若再无人前来,便要另想法子。

所期之人现身于第六日的午后。

“我操,救命大神棍——”巴鲁拨开身前的树枝,眯着眼睛看向瘫坐在地上的人,“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你小子怎么在这儿?”

“你看到酒肆内间桌上的刻痕了?”已是饥肠辘辘的洛仁径直开了口。

“刻痕?什么玩意?我来是——”巴鲁说着快步走向东南方距地穴口约十丈远的一处草丛,蹲下身挖着地上的泥土,“哈哈,还在啊。”一只密封的酒坛被扯出地面,“战前埋的,本来预备着在这儿打猎就着烤老鹰吃,”男人起身回头,“哈珂察要不提我都忘了。你小子现今回来了,正好,和我一起回城,我用这坛陈年佳酿,招待你这位救命大神棍。”

“我——”洛仁拄着拐杖站起身,咬了咬嘴唇,“巴——老萧,我,回不去了。”

“这什么话?怎么回不去了?”

“我若讲了,你莫要取我和弟弟的性命。”

“呵,这么久不回来,就知道你有事儿。”男人拎着酒坛走近,“罢了。想说的,能说的,统统在这儿说上一个清楚吧。

“原来如此。”男人眉头紧锁,喝下一口酒,“这就像演义评书里的故事啊。就知道那金脸儿决不是什么男风的面具。”

“你,”洛仁缓缓接过酒坛,“恨我弟弟?——恨我么?”

“若说恨,”巴鲁瞥了瞥右臂上长箭留下的伤疤,“老子初来这易禹国,就像孙子一样任人宰割,胳膊还让人给射穿了,这口恶气难咽啊。你这当哥哥帮我好好修理修理那位,妈的狠狠揍他一顿!之后,此事在我这儿也就了了。”

“就只是如此么?”

“我萧挞凛是何等样人,能和他一般计较。那一箭我也早就还给他了。”男人眉毛一扬,“心中有怨罢了,成不了恨,他也没像何巨何部那帮混蛋害得我家破人亡。话说回来,若不是你这神棍,恐怕今日也都没命在这儿喝酒了。”

“那金面具和折花刀的传说,”洛仁低下头,举坛喝下了第一口酒,“你在渊国时可有耳闻?”

“半点也没听说过。”巴鲁摇头,“时过境迁,有些本国的旧事也不是渊人就能知晓的。若那面具当真有如此神通,我心里反倒有些欢喜,把那东西摘了,那位的射术多半是比不过我的,哈。”

“你我在野利府时,早听过金脸儿的名号,我真是没想到……”洛仁一声长叹,“有些人实在是不该杀的,作孽啊。”

“作孽?”萧挞凛看向眼前低垂着头的洛仁,“咱们远的不提,就说那日在西都东门,我手刃过的敌军,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你觉得,这算是作孽么?”

洛仁欲言又止,低头饮酒。

“老子心知肚明,就算阵营与立场不同,他们之中,也绝不都是十恶不赦的该死之人。”男人复取过酒坛,“可是上了战场,那便是你死我活,我还能停下来分辨分辨是善是恶么?不去杀敌,就难赢,赢不了,就要输,输了,就得搭上自己的性命,故而哪怕明知道有些人命不该绝,我还是得去干。这就是战场。”

“这个不一样的,弟弟他——”

“他只是别人的手中刀罢了。”巴鲁喝了口酒,“是你讲的,他受恩于没藏家,若不去取人性命,便难以过活了。”男人轻声叹息,“这么多年在野利府,你小子的确没行过一件坏事,如今弟弟做下些事,便受不了了?”

“我拿这些道理劝过自己很多次。”洛仁的目光瞥向别处,“但无论如何,始终觉得,觉得隔了一层。”

“那这事儿就不是在此三言两语能解决得了的。”男人放下坛子,“人生并非演义故事,亲人相逢,也不尽是融融泄泄。好在听你讲的那位,倒还算知理明义,没有那么凶残嗜杀,取人性命只是为了自己活命,我在战场上不也一样——顺带一提,老子从不是什么身上不沾灰儿的好人,但像欺凌弱小、屠戮妇孺这样的事是决计不会干的,越过了这条底线,人便难以称之为人。”

“唉,世间事,了犹未了,”洛仁说着灌下一大口酒,“终以不了了之。”

“野利府文人间室的卧榻上,我在自己枕头的布料夹层里缝了张钱票,是这些年积攒所得。还要找你借些暮红,这一去山高路远,不知又将遇到些什么。”

“啊,暮红的事好说,这一场我算是立了些战功的,他们要我在这朝廷里为官,我才不想干,”男人喝光坛中陈酿,“战功啊,正好换了暮红买酒吃。”

“哈,后半辈子怕是都不会缺酒钱了吧。”

“差得远呢——往后要去哪儿?想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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