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窘迫17(1 / 2)

院子里突然变得寂静了起来。

主角似乎突然变成了林郁。

青砖仔细铺好的院子地面上,摆放着好几张洗不掉油光的圆桌,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了。

那已经盘出包浆的塑料凳更不知道坐过多少人的屁股,本来是大红色的凳子居然被岁月磨成了深红。

这一定是专门给红白事租赁用的桌椅板凳,很便宜。

不,应该说非常便宜。

看到这里,林郁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刚才还想着什么丧事的忌讳,但他没想到,约定俗成的规矩在村庄里执行的有多严格,其他一些会给人增添麻烦的繁文缛节……就会有多么敷衍。

穿得大红大紫的也有很多,只要不是刻意给自己搭配一身红衣红裤红鞋红帽子,不是来故意找茬,那么没有人在意那些细节,没有人在意身上的红色是不是和葬礼不搭。

原因很简单,春夏两季还好,毕竟谁家多多少少都有两件背心T恤,秋冬时节,一般人家就那一两件衣服,要是孩子孝顺,给村里的爹妈买了新的外套,新的老人鞋,在这种场合是一定要穿出来的。

管他红的黑的。

套在自己被压弯的腰上,套在自己因为生活变形的身材上就完事儿了。

有面儿。

要是不孝顺,那更是有啥就穿啥了。

所以,现在林郁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有点幼稚,是不是有些地方想得多,有些地方想得少。

“为什么他们都在看我?”

可能是窦子英生前人缘不错,也可能是这家人为人处世弄得好、亲戚也多,此刻院子中的人还真不少,有很多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妇女在磕着桌子上的花生瓜子,撕着不知品牌、满是色素糖精的糖果。

还有一些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凑在旁边,有打扑克的,锄大地、掼蛋、炸金花、斗地主玩什么的都有,有打麻将的,还有推牌九的,只不过林郁不太懂牌九玩法,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桌的音量最大,围着的人最多。

自己刚才那五千块钱镇住了不少人,但没有镇住这些打牌上头的人们,可刚才自己说要给死者烧张纸钱、上柱香,就连那些赌博的人声音都小了起来,目光开始打量这个谁都不认识的林郁。

这个目光林郁认识,他们在等着看笑话、看热闹,等着一会儿展现自己想要帮助主家的大度胸怀,同时暗地里偷笑。

“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不过,林郁确实想不到自己做错了什么,随五千块也是给主家脸上增光添彩,自己烧张纸钱上个香更是天经地义,有谁能说个不是?

毕竟这些人都看不出来……自己的目的其实是阻止这场葬礼。

但林郁打死也没想到,村头厕所……不,这个灵堂居然没香和纸钱了。

停丧的时间太久了,该来的人都来了。

节省的人家一分钱都得省着点花,所以就造成了一个奇景,纸钱还有,但不多,基本上是为了葬礼进行准备的,到时候再拿出来。

按理说从葬礼开始,桌面上香炉中点燃的香就要彻夜不停,在上一根燃尽的时候,必须有新的香点上,旁边的蜡烛更得彻夜长明,死者在家里呆多久,蜡烛和香就要燃烧多久。

没钱,就意味着承受更大的风险,那些香和蜡烛都是严格按照计划购买的,本来打算今天下葬,所以剩余的香和蜡烛差不多……正好烧到晚上。

所以他们真的没有多准备,即便是这么重要的事情。

除非有人故意来找茬,或者说无心找茬,来上一根在计划外的香,烧一张计划外的纸钱、点一根计划外的蜡烛。

他们没有余量。

甚至请不起别人一根香。

听起来很荒诞,就连最疯狂的电影和小说都不敢这么写,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没想到,现实比小说没逻辑多了,这种事情真的存在。

马瘦毛长,人穷志短。

林郁朝着院子中走去。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行进的过程中,林郁看到旁边有不少穿着工作服的老头老太太,身上大都是承包工业区环卫工作公司的衣服,这是橙色厚实有反光条的工装,似乎也是他们最能拿得出手的外套。

但其中有一个不和谐的人,这个人很年轻,戴着个帽子,身上穿的工作服似乎也十分合身熨帖,他独占一张桌子,四周的人似乎都不敢接近他,所以格外醒目。

这个人在无聊地玩手机,似乎注意到林郁的目光,他抬起了头,看了林郁一眼,发现并不认识,然后又继续开始玩了。

林郁注意到了他工装上面的文字和logo,上面是一头血红的雄鹿,旁边则绣着“逐鹿集团”这几个字。

心中一动,林郁神色中没有表现出来。

他终于还是走进了灵堂。

刚刚进去,林郁的眼神中就出现了一丝惘然。

村里人很少有给老人拍遗像的,顶多是在大厅中放置一张床,把尸身放在上面盖上白布,同时找两个棍子支起一张写着“奠”字的白布充当屏风,冲淡生者直面死亡的心灵冲击。

当然,这张床并不是床,而是拆下来的一张门板,由两个木板凳架着,不能用平时的床,还要留给后代们,毕竟死人躺过的地方不吉。

然后,四周就是孝子贤孙的位置们了,中间摆放一个火盆,入口处再摆一个蒲团,辈分低的人进屋首先就是磕头,由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点燃一张纸钱,然后,就会有人哭喊一声,某人来看你了。

喊话的人一般是死者的亲儿子。

没有儿子便是女儿。

如果没有后人,则由亲兄弟姐妹代劳。

如果还没有,那就只能由父母双亲负责送走孩子。

林郁惘然的地方在于,他已经想象过这个葬礼是多么窘迫诡异,但实在没想到会穷酸成这个令人心疼的样子。

这个临时搭建的灵堂原本是厨房,所以屋子还有灶火的味道,墙壁上还挂着铁丝修补过的漏勺、泛黑的丝瓜瓤等炊具洗具。

一瓶白猫洗洁精用得包装纸都褪色了,厨房的东西只是简单归拢了一下,那已经磨没一截的黑色筷子躺在一个罐头瓶中,只有三双,无声诉说着这个家庭的故事。

这些都没有收起来,来不及或者没必要掩饰了。

灵堂侧边,负责烧纸钱的是一个女人。

是一个林郁看不出年纪的女人,似乎已经有五六十岁,脸上的皱纹像是工匠雕刻上去的,写满了麻木。

刚才林郁想起来,村中葬礼很少有人给自己拍遗像,但今天这个年轻人的葬礼却有很多不同,因为那个大大的“奠”字前面,在四四方方的小桌子上,摆放着一张遗像。

这张遗像和林郁刚才遇到的窦子武非常相像,只不过要干净许多,眼睛更是炯炯有神,面带微笑,完全没有那痴傻的样子。

“他们是双胞胎?一个正常的哥哥,一个愚笨的弟弟?”

“那么,”林郁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孤儿身份,有点伤感,“面前这个人就是这两个兄弟的母亲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该是多么悲伤啊。

这个灵堂的另一边,坐着几个血缘关系近一些的亲戚,但配坐在遗像旁边招待人们的,只有这个母亲,和那个傻子弟弟而已。

林郁总是想的很多,但实践起来却很少。

刚才在汽车中他已经完成了心理建设,可这会儿自己进了灵堂以后,却不知该做什么。

自己和这名素昧平生的亡者从来都不认识,是那个系统的任务把自己带到这里来的,现在似乎只能以朋友身份自居了。

林郁的视线慢慢移动,似乎在寻找本应该放在旁边的一堆细香。

没找到。

“难道我出门前打听过的风俗习惯不一样?”林郁开始怀疑自己的信源是不是可靠。

实际上,林郁是对的。

易安县确实有来者敬香的说法。

此时,是一个乡亲们眼中的“关键时刻”。

平时如果说谁是“事儿上的人”,那就说明此人在社交场合办事麻利果断,能撑起场子,能把面子上的事情交代过去,无论是凭借口舌之利还是用金钱解决事端,这些人做人办事都体现了极高的情商和能动性。

这一家窦子英死了,弟弟窦子武疯疯癫癫地早就冲了出去,不知道又去哪里疯了。

所以,面前这位裹着一层白布裙的妇女必须得撑起这个门面,顶起这个门户,安然度过这个“关键时刻”。

在林郁没有让儿子的白事变得更加尴尬、更加丢人的时候,她眼睛一闭,身体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去,半是昏倒半是故意地给林郁……跪了下去!

“噗通!”

这一跪,林郁烧纸上香这事儿,就断了。

没人嚼舌根了。

民国时期,有天津的青皮混混总是靠着争勇斗狠过日子,剁手指、下油锅捞铜钱都是家常便饭,靠的就是狠活把别人吓住,以自残的形式让家人兄弟吃饱饭。

他们除了耍狠以外,也有一些深谙人性琢磨出来的小手段,如果碰到需要欺压小辈的场合,自己耍无赖没有用,那只需要玩点脏的,直接跪下去就行了,辈分大的给小辈下跪,小辈有理也没有理了。

遇到年岁小的,当然也可用出此招。

林郁无比惊愕,他可受不起这样一份“大礼”,年长的人说什么也没有给自己下跪的道理,这会折寿的。

灵堂里面还有些远房亲戚在这里帮忙,看到主家晕倒不免大惊失色,一时间院子里的人们都开始热闹起来,有帮忙找热水的,还有联系村子中某个年迈的赤脚医生的,有提议去找“大仙”的,还有掐人中的。

也有研究别人怎么掐人中的,这是来看热闹的,脸上的严肃之色就像是在看一场好莱坞大片。

可怜的林郁自然是被挤了出来。

这场闹剧还没有演完,林郁只能看着这间小厨房被旁边涌过来的妇女挤占,自己视线中,灵堂前面那张遗像的微笑也逐渐被遮挡住了。

“我就是想上个香……”

……

……

林郁坐在外面。

他当然没走,自己是来干嘛的,他可从没忘记。

桌子上有瓜子和花生,林郁拿起一把就磕了起来。

他磕着瓜子,思考着这个院子和外面截然不同的世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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