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蹉跎两载 奇功初传(一)(1 / 2)

长安在唐时虽有宵禁,但也只是封闭坊市,禁止行人上街,坊市内并无限制。因此长安夜里繁华热闹处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如常。却说长安城繁华为天下之最,而东西两市繁华又为长安之最,两市之中,又要数胡人酒肆最为繁华。在这里,身姿曼妙的胡姬会捧来香醇的美酒,跳起胡旋舞酬谢客人,西域美酒极贵,胡姬侍酒价高,因此来胡人酒肆的无一不是达官显贵,五陵年少。

胡人酒肆在唐诗中也留下了不少佳作,如岑参的“送君系马青门口,胡姬垆头劝君酒”,王绩的“来时常道贳,惭愧酒家胡”,但最出名的还是李白的“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细雨春风花落时,按鞭直就胡姬饮”和“落马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为谪仙,梦笔生花,为人天然率真,为胡姬酒肆着墨竟如此之多,除了其天性嗜酒外,也足可见胡姬酒肆的妙处。

二月中春风虽然吹拂着长安城,泾水和渭水也开始解冻,寒冬已去,白天转暖,但夜里还是冷。杨贵妃的华清池用来御寒最佳,可天下除了皇帝和她谁人能去?长安城内倒有个地方——胡姬酒肆,初春时最能御寒。多少富贵之人黄昏时来酒肆,听曲观舞饮酒,宵禁后便睡在客房,炉火正暖,被衾不寒,若能再抱一美艳胡姬共眠,真是初春一大快事。

眼下平明之时,西市“不醉安归肆”中所有歌舞已尽,十几个胡姬扶客人入客房休息。一美艳胡姬来扶一个大醉客人,另一胡姬走来帮忙道:“绿桐姊姊,你放下他,我来吧。”绿桐一边收拾碗箸和桌上剩菜一边问道:“你说他今日怎么没来呢?”那胡姬问道:“谁啊?”绿桐笑道:“明知故问,就是那个一连来肆两个月的怪人,你坐在他身旁陪了两个月呢。”见她不说话,又道:“他可真奇怪,一连两个月,话没说几句,只是饮酒,别人到平明之时早醉了,他开市后也不醉,自己倒走了……”马东家走来道:“不要议论客人。”

马东家是高昌县胡人,姓马,无名,六七十岁年纪,四十多年前跟随父亲来长安,父子两人开了这家酒肆。招揽胡女,教授舞乐,生意逐渐做大。二十几年前李白、贺知章、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和焦遂八人来此肆,酒酣耳热,高谈阔论,时人称为饮中八仙,李白兴酣之时,作诗《前有一樽酒行》,另张旭狂草写于壁上。全诗如下:“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绿酒生微波。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君起舞,日西夕,当年意气不肯倾,白发如丝叹何益。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这家酒肆八仙相会,又得李白之诗,张旭之草,一时名震长安,凡长安城中好酒之人,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想来此饮酒。马东家于是从太白诗中捻出四字,趁势把酒肆改为“不醉安归肆”,门口也竖起“君今不醉将安归”的酒旗,又将十几个胡姬以诗中之佳字命名,分别叫风过、绿波、朱酡、青轩、流光、西夕、意倾、叹宜、绿桐、若空、拂柱、成碧、舞罗等,其中以舞罗最有姿色,绿桐、若空、西夕和拂柱次之。

和绿桐说话的胡姬叫舞罗,当下两胡姬齐声应道:“是。”舞罗将那大醉客人送入客房内,和其他姊妹收拾净楼下桌椅,上楼回自己房内休息。胡姬酒肆夜里热闹,白天少有人来饮酒,肆内也卖饭菜,只是不用胡姬来招呼,因此胡姬都是白天休息。已是辰时,若遇上除夕、上元、中秋等节,午后未时再休息也是常有的事。绿桐在门前小声喊道:“舞罗妹妹。”舞罗开门请绿桐进来坐:“是绿桐姊姊,快进来。”绿桐道:“舞罗妹妹,你来酒肆三年,还不知你是哪人?”见她要冲茶,便拉她同坐:“不用冲茶,我们姊妹说说话。”

舞罗犹豫道:“我……姊姊是哪人?”绿桐道:“我是龟兹人,若空是回鹘人,西夕是大食人。”舞罗道:“大食人?”绿桐道:“是,我们背井离乡来这酒肆里卖酒,无非是为了谋些钱财,现在尚有姿色,等到容颜老去,谁还买你的酒?”见舞罗点头,又问道:“姊姊比你大五六岁,看你天真无邪,应该还未有情郎吧?”舞罗睁大如水般蓝眼,颇为不解:“情郎?”绿桐道:“就是你留何人在你房内过夜?”舞罗摇头道:“没……没有……”

绿桐听后先是惊奇,又看舞罗十六七岁年纪,如苞似蕊,虽是美如玉璧,但待客侍酒之时颇为害羞,想来未经人事,问道:“那可有富贵公子爱慕你?”舞罗道:“也没有……”绿桐道:“我们这些人,只是比青楼女子自在一些而已,一样年老色衰,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唐人三妻四妾,正妻讲究门当户对,我们出身低贱,就算进大户人家里做妾也好过在这里看人脸色。那个怪人,我见你偷偷看他,你是不是爱慕他?”

舞罗听她说起那个怪人,白玉般脸上泛起些红晕,起身推说道:“哪有,他那么奇怪,又不怎么说话,我怎么会……我给你冲茶去……”绿桐一把按住舞罗:“好妹妹,哪用那么客气?他连饮两月,想来也出身富贵人家,脸上沧桑不假,但年轻也是真,我看正和你般配。”舞罗点头不语。

绿桐更确信了三分,抚着她雪白修长的手臂笑道:“我那情郎崔敬儒说明年父丧后便纳我为妾,妹妹也要留心给自己寻个富贵人家,不然真白费了这花容。”说着起身在舞罗耳边亲了一下,出门去了,留她一人沉思。

第二日长安城中下起大雪。往日暮雪时分,人多来胡姬酒肆中饮酒避寒,今日也不例外。舞罗招呼客人,不时望向门外。一极英俊的少年公子进了酒肆问道:“马东家,听说你这肆中有个怪人,嗜酒如命,一言不发,他现在何处?”马东家见是木万安公子,连忙作个揖招呼道:“呦,是木公子,请进请进。”木万安冷冷道:“我问你话呢。”

那木万安穿狐裘,白面俊秀,捧手炉,带了两个昆仑奴,贵气逼人,身材又高,不怒自威。马东家唯唯诺诺道:“他之前连来了两月,昨日未来。至于为何未来,今日是否会来,小人实在不知,望公子恕罪。”马东家只知木万安姓名,之前来过酒肆几次,出身极富极贵之家,其余家在何地,所操何业,一概不知,恐是官府——二十几年前那“饮中八仙”不就有五六人为达官显贵吗?来肆内饮酒又未显露身份。因此马东家不敢得罪木万安。木万安微怒道:“你这老胡怎么如此糊涂,他连来两月,分明是你财神,昨日不来你也不去寻?”

酒肆内琵琶、箜篌、笙、箫、羯鼓之音虽大,但满座客人都听出木万安之怒,马东家一身冷汗,无言以对。舞罗走来柔声解围道:“公子,莫为难东家,我见过那怪人。”木万安道:“哈哈,你这话好笑,两月之内凡是来酒肆中饮酒的人哪个没见过他?”见她貌美半憨,也不生气,问道:“他是你情郎?”舞罗道:“不是。”木万安又问:“那你知道他去哪了吗?”舞罗道:“也不知道。”木万安大笑道:“哈哈哈哈,本以为来了个精明小胡,没想到小胡比老胡还糊涂。”舞罗道:“他饮酒时我一直在旁相陪。”

须知这胡姬酒肆中胡姬貌美善舞,客人多是要胡姬相陪才肯买酒,其间倒酒调笑,献舞行令,趁机在胡姬身上占些便宜,胡姬也乐得些赏钱,实是寻常。倒是如那怪人一样闷头自饮才奇怪,胡姬因得不到赏钱,也多不愿相陪。绿桐见来者不善,忙过来帮舞罗。

木万安一时来了兴致:“那怪人不是一言不发,只是饮酒吗?他怎么会让你相陪?”舞罗道:“他每日只进门说句话,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只是坐在旁边相伴。”木万安惊奇问道:“你生的如此美貌,他竟没对你动手动脚?”舞罗坦然道:“没有。”木万安道:“那你陪他也得不到什么赏钱吧。”舞罗低头害羞道:“我不是为了赏钱才陪他,我不喜欢别人调戏我……”木万安笑道:“你和他真是天生一对,都是一样奇怪。”见舞罗躲在绿桐身后不敢正视自己,只奇侍酒胡姬中怎有如此天真之人,见她一身薄纱,露着肚子,兴致大起,闪身到舞罗身后,伸手在她绸缎般肚子上来回抚弄了几下。

舞罗知道他家里是达官显贵,招惹不起,被这般调戏也只有委屈低头。木万安哈哈大笑道:“这么怕男子,不会还是处子吧?”便掀起舞罗两臂上薄纱想看她守宫砂,可并未找到,才想起她是胡人,并无此习俗,笑道:“我才想起,胡人不点守宫砂。”

酒肆内客人乐见木万安调戏舞罗,不少拍手叫好。胡姬虽然地位不高,客人也多调笑占便宜,但如此欺凌也十分少见。马东家招舞罗来酒肆几年,知她害羞,极少侍酒,因舞罗生的清纯可人,又极善胡旋舞,慕名观舞者众多,因此马东家并未责怪,只让她每日上台跳几曲胡舞便好,至于侍酒之事,也不强求。

眼下见木万安举止轻浮,言行不恭,似乎是来酒肆闹事,虑其身家,不敢叫伙计,只想上前带走舞罗,自己应付木万安,却被木万安身后两昆仑奴拿住。舞罗在酒肆中年岁最小,又无心机,其余胡姬平日也都照顾舞罗,待她如妹妹一样,眼下无不关切,只是不敢上前。木万安道:“你这老胡如此维护那小胡,她不会是你在外的野种吧?”边说话边把舞罗搂腰揽入怀中。

绿桐本想推开木万安,但见舞罗看着自己,眼中含泪,微微摇头,只能忍耐。马东家微怒道:“她并非我女儿。”木万安道:“既然如此,那我今晚便在她房中过夜,看她究竟是不是处子。”绿桐走来道:“我来替她陪你。”木万安细细打量绿桐身姿后连连摇头:“你姿色如何比得上她?”伏在舞罗耳边轻声道:“何况本公子最爱处子……”马东家终于忍无可忍,怒问道:“酒肆之中男女之事从来为你情我愿,怎能强迫,不怕官府惩罚吗?”木万安大笑道:“哈哈哈哈,官府?你若不让她陪我,明日我就让官府封了这酒楼!”

此时街上擂鼓,长安城内开始宵禁。大雪茫茫,街上行人本就稀少,听到鼓声响起,行人连忙回家。东西两市也要封闭关门,市内各店各肆倒不必关门。

只见一人满头白雪踏进不醉安归肆大门,肆内众人一看,颇似那怪人。绿桐指给木万安:“你要找的那怪人来了。”木万安看向那怪人,脸上沧桑,双眼无神,乱髯不整,又衣着单薄,肆里暖和,身上雪化后单衣已被浸湿,冷得连连咳嗽,于是放开舞罗,给两昆仑奴使个眼色,让其也放了马东家。酒肆内也有不少认识那怪人的,呼喊着起哄道:“那怪人来了,不知道他今日能饮多少?”

那怪人也不理木万安几人,找张空桌坐下,说道:“照常上酒。”马东家见木万安放了自己和舞罗,显然是来找怪人的,连忙让伙计端上酒菜。木万安道:“小胡,你的情郎来了。”从袖里取出十两黄金给舞罗,在那怪人身旁坐下,喊道:“让老胡再上十斗葡萄酒,我要和你情郎共饮,你来侍酒。”舞罗接了黄金,擦干泪眼,和绿桐一起来找马东家。

马东家道:“舞罗,你便安心去侍酒,木万安既然和那怪人共饮,总不至于再为难你。”绿桐道:“妹妹别怕,他要是再为难你,姊姊再来帮你。”舞罗点头,去那桌旁侍立。十两黄金寻常酒能买几百斗,可上好的葡萄酒便只能买十斗。马东家收了黄金,不敢怠慢,让伙计上菜,自己亲自去酒窖里捧出十斗葡萄酒,连同那怪人所要的十斗寻常酒,一共二十大坛,一一放在地上,把那张桌子严严实实围了两圈,伙计也端上饭菜,有炙羊腿、鲤鱼脍、蒸蟹、杨梅、水晶盐等菜,另有樱桃、梨子、葡萄等水果,摆满一大桌,好不丰盛。

木万安问道:“听闻阁下一连在胡姬酒肆大醉两个月,颇有阮籍遗风,不知是真是假?”那怪人道:“连饮两月是真,大醉是假。”抬眼看了眼木万安,英俊秀气,贵气逼人,喃喃自语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你。”木万安大笑道:“可能哪日和你这酒徒在酒肆里见过。”

那怪人闻言仔细看着木万安,眼神瞬间凌厉:“我两个月前才来酒肆饮酒,之前从未来过酒肆,如何见你?”看得木万安好不自在,可这种凌厉转瞬而逝,那怪人一双眼睛又变回无神。木万安被看得心悸,发问道:“啊……这小胡陪了你两个月,你怎么一句话不和她说?”那怪人道:“她又不饮酒,无趣得很。”

舞罗失落不语,木万安却笑着点头问道:“还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怪人反问道:“你叫什么?”木万安拱手道:“木万安。”木那怪人还礼道:“木子元。”木万安道:“你也姓木,我们原来是本家。”见木子元微微点头,又说道:“我听闻你爱酒,故来相会,不知你能饮多少?”木子元道:“何必多问,饮酒吧。”嫌弃桌上杯小,把两个杯子递给舞罗,吩咐道:“换大碗来。”

舞罗极少侍酒,甘心在木子元身边相陪两月,但木子元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舞罗见他终日对酒沉沉,抑郁已极,也不好开口问他心事,只是在杯中无酒时替他倒酒而已。眼下木子元终于和她说了话,虽是一句,舞罗已欣喜若狂,笑吟吟起身为他换碗去了。马东家和酒肆众胡姬见木万安不再闹事,如释重负,各自忙去了,酒肆内也乐舞如常。

舞罗换来大碗,问道:“两位公子是饮葡萄酒还是寻常酒?”木万安适才调戏舞罗,她本又气又惧,但观他言行,似乎不是轻浮子弟,适才调戏别有深意,又喜有他木子元才和自己说话,因此殷勤发问。木万安笑道:“木兄,这小胡果然爱慕你,我适才调戏她,现在你和我饮酒,她竟不生我气,真是爱屋及乌啊。”

舞罗被点破心事,娇羞一笑,但又见木子元知道自己适才被调戏而不怒,又转为失落。木子元道:“葡萄酒极贵,自然先饮葡萄酒。”抬头见木万安身后侍立着两个昆仑奴,又道:“叫后面那两人一起坐下饮酒吧。”木万安笑道:“这两昆仑奴是猪狗一般的贱命,怎配饮葡萄酒?倒是这小胡,美艳清纯,我见犹怜,木兄何不让她入座共饮?”

胡姬侍酒,有站在客人身旁倒酒的,也有入座共饮相陪的,但入座共饮须得客人允许。之前舞罗见木子元闷头饮酒,便入座为他倒酒,如此两月,两人习以为常。今日木万安在,舞罗则拘谨站在一旁侍酒。

木子元道:“入座便入座,不要和我称兄道弟。我是酒徒,你和我这酒徒共饮,也是酒徒。两个酒徒聚在一起,只为饮酒罢了。”木万安笑道:“好,好,你快人快语,那我们便饮酒。”让舞罗坐在中间,木子元在左,自己在右。舞罗抱起一坛葡萄酒,取下封泥,为两人倒满,木子元和木万安共饮一碗。木子元对舞罗道:“你不是极善胡旋舞吗?来为我一舞助兴吧。”

舞罗两个月中每日都在木子元身边相陪,半夜去台上一舞,舞罗在台上看得分明,木子元从未抬头看过自己,眼下连连点头,叫来乐师,鼓弦一响,在桌边踮脚起舞,把玉臂轻展,修腿直伸,似流云舒卷,如柳絮飘浮。木子元之前两月未曾看过舞罗跳舞,眼下和木万安饮着美酒,细细赏玩。舞罗见木子元正眼看着自己,欣喜无比,跳得比平日更卖力了。

只见弦鼓声一停,舞罗跳过一舞,旋身中站定,向木子元投去一瞥,情意万千。木万安问道:“这小胡的胡旋舞真好,你叫什么名字?”舞罗答道:“舞罗。”木万安笑道:“‘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原来这不醉安归肆中属你色艺最佳。”让舞罗入座。

舞罗见两人一舞中已各自饮尽一坛酒,于是又抱起一坛葡萄酒取下封泥,为两人倒酒。如此两人对饮,从眼前之肆说到“饮中八仙”,从饮中八仙说到李白,从李白说起古来酒徒,如那郦生、曹植、阮籍、刘伶、陶潜等人,一时兴起,至半夜已各饮了四五坛葡萄酒,又见舞罗在旁只是倒酒而不饮酒,于是约定两人每各饮八碗便让舞罗也饮一碗,如此不到两坛,舞罗已大醉,娇憨可爱,双颊绯红,倚在桌上。

木万安见舞罗已然醉了,便不再让她饮酒。葡萄酒饮尽,木子元抱起一坛寻常酒,取下封泥为三人倒满:“她若真醉了,当回房休息,如今只是坐在这里,应当未醉,再饮便是。”说罢扶起舞罗,拿碗喂她饮酒,舞罗醉眼朦胧,见是木子元来喂,有意顺从,扶着碗饮了一半,另一半却无论如何也饮不下了,柔声拒道:“木……木公子……我实在……实在不能饮了。”

木子元道:“我和万安兄弟能饮十斗,你现在才饮了几碗,吃肉歇一歇。”说罢用小刀从炙羊腿上割下一块肉喂舞罗吃了,又说道:“还能吃下,少时再饮。”舞罗点头,脸又红又烫,醉态可人。木万安大笑道:“木兄,你适才还不让我和你称兄道弟,可现在……哈哈哈哈。”须知这酒最亲人,几杯一碗下肚,便是生人也相熟,何况两人饮了十坛?更是亲热相惜。

木子元点头微笑,两人又饮一碗。如此对饮,一碗接着一碗,又过了一个时辰,胡姬酒肆中虽然热闹,但至丑时舞乐渐歇,客人也多沉醉,回客房休息,像木子元和木万安这样嗜酒的实属少见。木万安笑道:“木兄啊,二十多年前‘饮中八仙’八人来此肆饮酒,一时传为佳话,可惜啊,如果我们能早生二十年,那就不是‘饮中八仙’,而是‘饮中十仙’了。”转而长叹一声,感叹道:“听闻那八仙十几年间陆续作古,只剩李白、张旭和焦遂三人了,盛景难在啊。”

木子元点头,唏嘘不已,突然想起肆中有面李诗张草壁,问道:“万安兄,这肆中尚有当年八仙宴饮留下的李诗张草壁,何不一同观瞻?”木万安不解道:“何为‘李诗张草壁’?”木子元道:“便是当年李太白在此肆宴饮中所作的两首《前有一樽酒》,由张长史草书题于壁上,此壁是不醉安归肆至宝。”木万安道:“既有此宝物,理应一同观瞻。”说罢两人起身,留下舞罗和两昆仑奴,并排而行。舞罗朦胧中见两人起身,也想同去,木子元摆手让她继续休息。木子元带木万安找到马东家,酒肆颇大,要由马东家带两人上楼来到那壁前。

两人在壁前站定,细看张旭狂草,伏如虎卧,起如龙飞,静如山势,动如泉流;又看李白之诗,轻盈华丽,如哀似乐,如劝如叹,非大醉不能吟出。木万安赏玩其中“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流光欺人忽蹉跎”和“白发如丝叹何益”几句,想到楼下舞罗,笑道:“木兄,这诗只要稍加修改便颇合今日之景。”

木子元问道:“怎么改?”木万安吟道:“胡姬貌如花,当垆笑西风。落雪纷纷稍觉多,美人已醉朱颜酡。流光欺人未蹉跎,青发如丝莫相负。”木万安将两首诗摘出几句,稍改几字,又成一诗,委婉问木子元对舞罗心意,巧妙至极。

木子元自然听了出来,看着窗外飞雪,摇头不语。木万安想起整晚只顾饮酒,还未问木子元家世,于是问道:“还未问木兄家世,若是家里令尊不许,纳为妾也好。”木子元道:“不必多问。”挽起木万安手臂,一起下楼。

两人坐下再饮。木万安道:“说起那饮中八仙,我曾与其中七人有一面之缘。”木子元道:“这八人大都是公卿王侯,达官显贵,如此想来万安兄家世极佳,才能相见。”木子元不让木万安问自己家世,自然也不欲询问对方家世,问道:“只是不知那万安兄未见过一人是谁?”木万安道:“自然是李太白,他三十年前便离开长安去云游了。”木子元怅然道:“万安兄都未曾见过,想来我此生都难见他一面了。”木万安笑道:“木兄若真想见李太白,我倒有一法。”木子元眼中有神,握着木万安肩膀问道:“如何见他?细细说来。”

木万安却推开木子元的手,笑而不语,满饮一碗酒。木子元见他不答,也饮了一碗,不再追问。木万安扶起舞罗,舞罗歇了许久,出了不少汗,也清醒了些,侧眼细看木万安十分年轻,皮肤白皙,生得英俊秀气;又看木子元脸上虽然沧桑,但英气勃发,尤其是那双眼睛,平常虽然无神,一旦和她四目相对,自己便如烈火焚心般躁动。眼下见木子元正看着自己,情不自禁投入他怀中。

木万安大笑道:“木兄啊,妾有情,郎也不可无意啊。时候不早了,带她回房休息吧。”木子元香软在怀,怕自己情难自抑,轻轻推开舞罗,劝道:“万安兄,这酒菜尚丰,兴致未尽,如何不饮?再饮再饮!”木万安惊奇,微笑点头,抱起酒坛为两人倒满酒,两人又饮一碗。

木子元见舞罗倚在桌上,有碍两人饮酒,于是想扶她回房休息。舞罗醉憨不起道:“人家……人家没醉,不信……木公子让我再饮便是了。”木子元也不强求,继续喂她酒。如此三人饮到平明,碗盘狼藉,二十坛酒饮尽,舞罗早伏在桌上,枕着木子元一条手臂而眠,木子元和木万安两人也颇有醉意。

此时一伙计走来桌前恭敬催账道:“二位公子,小肆打烊了,要结昨日账目,十坛葡萄酒是十两黄金,昨日已经付过,其余一切如常,十坛酒和饭菜共十贯钱。”木万安的十坛葡萄酒是在木子元入座后要的,所以这十贯钱自然算在木子元账上,木子元之前连饮两个月,每天都是如此酒菜,一共十贯钱。

木子元放下手中碗道:“连饮了两个月,家道中落,没钱了。”伙计惊奇,想木子元连饮两月,今日怎会没钱?也不敢招惹眼前两人,忙去喊来马东家。马东家得知此事,连忙过来,不信木子元真的没钱,一来知他连饮两月,也算照顾肆内生意;二来今日有他在,又免了木万安惹事;三来见木万安和他亲切,实在不敢得罪,因此有意免去此账。

日出方升,大雪初霁,街上积雪半尺,白光刺眼,舞罗从睡中惊醒,适才恍惚间好像听闻木子元欠了十贯酒钱,晃晃悠悠起身道:“东家,我房内正好有十贯钱,去给你取来。”木子元面色微改,拉住她手臂道:“东家或让我做事偿还,或要打骂都无妨,只是不必让你替我还账。”马东家笑着说:“哪里的话,公子一连来肆中两个月,照顾肆内生意,今日想是一时忘了带钱,便免去吧。”

木万安使个眼色,身后一昆仑奴从袖里又取出二十两黄金给马东家,对木子元说道:“木兄,这账还是我付吧。”马东家惊奇推辞道:“太多了,太多了。”木万安笑着拱手道:“我话还未说完,我和木兄一见如故,意气相投,情同兄弟,既然木兄为嗜酒之人,只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在这酒肆的花销都可算在我账上。”木子元还礼道:“既然有酒,只要不违背本心,我都可答应。”

木万安笑道:“哈哈哈哈,木兄啊,此事绝对是一件美事啊。”说罢对舞罗耳语几句,见舞罗脸红点头答应,带两昆仑奴大笑离去:“马上我让家奴送来黄金百两,木兄,你便肆意而饮吧。”马东家收了黄金,对木子元感叹道:“兴来而往,兴尽而还,颇有当年李太白的风采。公子,既有木公子付账,日后可在本肆内畅饮。”说罢忙去了。

木子元问舞罗:“他和你说了什么?让我答应何事?”舞罗害羞答道:“他说今日要公子你回我房休息,日后只要公子你在此肆醉酒,也要回我房休息。”木子元皱眉道:“啊,早知是此事……”舞罗见他犹豫,痴痴问道:“公子你……你不会……不会……说话不算数吧?”木子元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回房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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