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场比试 西域惊变(一)(1 / 2)

唐人有诗:“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此诗名《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全诗笔力雄浑,状西域景物极奇,描汉家军容极盛,实乃唐人边塞诗中不可多得一上上佳作。考其史料,此诗应为岑参任安西判官时为庆贺封常清平葛逻禄而作。单题此诗,不单因其是佳作,更因封常清此次出兵实为报怛罗斯之仇,而这怛罗斯之战实在是影响深远,不得不谈。

却说安西大都护高仙芝于天宝九年(公元750年)以大唐属国石国“无臣礼”为由,出兵讨伐石国,石国国王听闻,恐大唐兵锋,惊骇无比,请降于高仙芝。高仙芝先是允诺,随后又反悔攻破石国国都,掳走国王部众,杀尽老幼,掠尽金财。第二年正月,高仙芝入朝,将被俘的国王献于玄宗,自是加官进爵。岂不知石国有一王子名为昭武通,侥幸出逃,九死一生寻至黑衣大食东方总督萨利驻军处,声泪俱下言其家国之仇,痛陈利害明大食出兵之便。

总督萨利于是遣使恭问艾布国君。艾布早闻东方有国名为大唐,国势尊隆,兵强马壮。这黑衣大食前一年刚取代了白衣大食,朝代更迭,气象一新,欲扩土地,向东方各国传教,定为大唐所不容。艾布为开国英主,深沉豪迈,问计于祆教总坛崇明教主,教主献一妙计:明命萨利领兵于大唐重阳之日邀高仙芝会于怛罗斯城,大食从中为石国与大唐和解,拥立羁縻昭武通为国王,控制石国;暗遣波斯祆教总坛祭司和长老共八名高手,宴中生擒高仙芝,击败大唐军队,收服东方各国。艾布纳之,遂遣密信与萨利,为其增兵七万,十万大军向怛罗斯城进发,其余由崇明教主负责,依计行事。

须知这波斯已于百年前为大食所灭,大食信大食教,波斯信祆教。波斯国灭之时,大食国君开明,允许祆教教徒留其信仰,又因大食教初立,尚无武功,因此对祆教教主、祭司及长老多加拉拢,留其火庙圣书,不苛责其教众。虽是如此,祆教原教主逃走,护法、祭司和长老及教徒半数追随,遣入东方各国寻求复国。百年来已各传五代,因其崇拜光明,唾弃黑暗,互相视为邪魔。

西域茫茫大漠,望不尽的黄沙,寻不到的人烟。若有人烟,则其中必有河流泉眼,外必有绿洲。绿洲之外,只有一条条笔直又渺远的驿道连接着一座座孤城,驿道上经常有各国胡汉商人骑着骆驼穿梭。商人们结成商队,驼峰之间满载货物,脚一磕驼肚,驼铃一响便出了城,城两边还是绿洲;驼铃再响便上了驿道,驿道两边已成荒地;驼铃三响,他们已走在大漠中。

河流交汇,泉眼密集,绿洲便大。绿洲大,绿洲中的城便大,而西域最大的城,便是交河城(具体哪几条河交汇已不可靠),也是安西都护府的治所。

三月的天气,若是在江南已是处处莺歌燕舞,百姓早收起絮衣,穿上轻衣薄裳享受着温暖的春风。而在西域却只是比几个月前的寒冬暖了一些,不再那么酷寒,夜里依然寒冷,所以唐人有“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说法。交河城是安西都护府的治所,自然有驻军。寻常百姓之家泥塑砖筑,寒冬天气里尚进风漏寒,富者烧木柴拥厚衾御寒,贫者只能抱薄被糊破窗畏缩于寒风之中,那军中物件更是连贫者之家也不如,一是营帐不如泥砖之墙紧密,二是亦无柴草之类取暖。所以军中士兵多喜夏惧冬,无关爱好,实是无奈。

这日卯时,安西都护军营内照常擂鼓吹号,三军起床集结。天色未亮,地硬霜寒,营中生活实在清苦。士兵围旗成队而立,睡梦刚醒,难免有疲倦昏怠之色,只是营中有火把,又有号声,才免于在昏暗中打瞌睡。副校清点人数,体谅眼前景象,并未苛责打骂,一一走过,尽是沉闷之态。只见走近一人前,目光炯炯,神色坚毅,又仔细一看,似乎年岁不大,脸上尚有几分孩气,心中好奇,朗声问道:“你叫何名?军中任何职?”那人也朗声答道:“小校李四,新来军中,现为马官。”副校赞许道:“后生可畏,未来定可为帅。”说罢继续清点人数。清点过后,先行解散,便等辰时造饭,吃饭后再加操练,军营一日中也只有这段时间最为轻松自在。

李四走近营帐边,摘下头盔,从袖子里取出马鞭,捋直在空中轻抽了几下,不等收回马鞭,他那一个队中的几个要好的兄弟便围了过来,七上八下打量着他问道:“小李啊,我说你适才干什么了,怎么副校独夸赞你?”这时天微明,日初升,这些光亮和火把的火光一同照在他的脸上,正如副校所见,李四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虽然军营生活让他略有沧桑,但脸上还有几分孩气。李四的几个好兄弟们显然早就知道,平日里对他也是照顾有加。李四笑答道:“那你们要去问副校,他知道,不过你们问他前最好扶正头盔,少打瞌睡,不然他少不了一人给你们几鞭子!”说着和几人打闹起来,其中一人要拉着他去城里购置物品,一人要拉他去河边取水,一人要拉他去城边绿洲中砍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只听“噼噼啪啪”几声响,打闹中的几人各吃了一鞭子,这一鞭子不疼也不痒,都准确打在了几个人的后背上,出手也快,显然是武林中人的招式。几人中除了那少年外都以为是副校嫌他们嬉闹,违了军法,欲转身扣头谢罪,可仔细一看,却是一个精瘦矮小的白须老翁,拿着马鞭,面有愠色,众人皆惊。李四倒是一点不惊奇,苦笑拱手作揖道:“师父好。”

那几个要好兄弟早知李四有个养马师父,听闻李四说师父相马、放马和骑马的技艺极高,却不知他鞭法也如此了得,怔在原地。老翁捋须正色道:“军中之事,职份为先。砍柴取水买物养马造饭之职早已分明,你们几个要他去做你们的事,那他的马谁来养?还有你小李,大都护若是今日用马,你在此嬉闹,又随他们而去,岂非贻误军机?你们各自散去,各司其职。”众人心服口服,齐声拱手赔罪道:“遵命。”自去做事。

李四本该随老翁去营中马厩,继续请教养马之道,但老翁没有带李四去马厩,反而带他出营入城。李四来军中已有半载,老翁作为师父口传身授其不少养马之道,但是今日的鞭法却从未施展。李四想道:“师父识文字,有气度,知大体,又能随意进出军营,出身自然不低,我虽对他鞭法不奇怪,但终究也要问明白。”于是开口问道:“师父,你如何会武功?”

老翁答道:“你来军营半载,我除了教你养马,其它都未与你多言。我姓伯,名寻才,是大都护的家臣,祖先自伯乐以来皆善相马,也以此为生。这套鞭法便是家传鞭法,叫做‘龙马二十四鞭’。”天将明未明,老翁带李四走入城,虽然时辰尚早,但街上明显要比军营里有生气十倍——商贩们正下货,酒楼正开张,机灵的已开始叫卖早饭。李四问道:“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伯寻才答道:“去都护府见大都护。”李四又问道:“有什么要紧军情吗?”李四虽然见过大都护,也说过几句话,不过再见大都护还是让他感到紧张,他猜想最近应有要紧的军情——可有何军情需要大都护见他呢?街上热闹依旧,士兵照常站岗巡护,似乎也没有什么军情。“见到大都护你就知道了。”伯寻才答道。不错,李四也想早些见到大都护。

交河城虽是西域大城,但人丁不过三千户,远不如大唐国都长安城有二三十万户,其城池规模亦远逊于长安,东西城墙不过一里,南北城墙不过两里,城内只有南北一条主街,长一里半,直抵最北面的都护府。李四和伯寻才自城外而来,已走了一刻,入城中又走了一里,此时天已初明,主街人稍多,伯寻才突然压低声音对李四说道:“后面有个人一直跟踪我们,可能会对大都护不利,你先去都护府见大都护,待我拿住他细细拷问。”

不等李四答应,伯寻才转身提气纵步,片刻朝南已走了四五丈,提手向一男子面门击出一鞭。李四看得分明,这一鞭好生厉害,刚猛迅速,直来直去,正是伯寻才家传武功“龙马二十四鞭”中的一招“一马当先”。李四还未见过武林中人过招,心里好奇,又虑师父能否克敌,若是不敌,自己也可上前相助,故而未听师父吩咐,站在一旁观战。

只见这招“一马当先”来势迅猛,若是击中面门定是鼻碎肉烂,又是先发制人,实在不好抵挡。那男子寻常商客打扮,平平无奇,待到鞭至竟以极灵巧诡异的身法低头避过,鞭子只击落他头上裘帽。李四看见裘帽下散开的金色头发,吃了一惊,此人眼睛深邃,蓝眸大鼻,显然不是唐人,又不似寻常突厥、吐蕃及西域诸国人。

伯寻才跟随高仙芝大都护十年,见过颇多异国胡人,已不奇怪,停手严声问道:“你是大食人还是波斯人?为何一路跟随?来交河城有何企图?”那男子用不太通顺的唐音答道:“我既是大食人,也是波斯人,乃大食祆教总坛‘传火七十二使者’之‘飞云使’。”伯寻才听他是大食波斯人,已知他在祆教任职,又知都护府今日有紧急军情,已猜到五六分,又问道:“你既为大食人,来我大唐都护府所谓何事?”飞云使冷笑一声道:“可笑,我圣国大食素闻大唐乃东方仁义大国,岂知竟会做出无由灭人国家,断人祭祀之事,那石国岂非为你所灭?”

高仙芝去年出兵石国时伯寻才也跟随左右,自然知晓,但尚不知其来意,答道:“是为大唐所灭。你今日来,莫非要代大食宣战?亦或者来刺探军情?”飞云使道:“你是何人?也配问这些?”说着拔出絮衣中所藏弯刀,两人刀来鞭往斗了起来,伯寻才使“龙马二十四鞭”,由“龙马精神”到“马到成功”再到“千军万马”,飞云使则用祆教“传火刀法”中的“火冒三丈”“火上加油”“水深火热”怪异招法一一化解又压上一头,斗到二十回合,伯寻才已落下风。

伯寻才当下鞭势疲软,心中骇然,虑道:“一个大食总坛的普通传火使已有如此武功,其长老如何,祭司如何,教主如何,实在可怖。”想到此处,运气用出“马不停蹄”,这招取“若想让马一直跑,便须不停加鞭”之意,招法细密,一招就有十二鞭,一鞭还快过一鞭,是“龙马二十四鞭”中的绝招。飞云使见状,运起祆教秘传的“密特拉功”,也用出传火刀法中的最后一招“熊熊烈火”,将内力运至弯刀,刀刃一一与攻来的长鞭相接,摩擦碰撞中竟引长鞭着火!伯寻才向李四大喊道:“此人武功精湛,刀法诡异,快去唤强弓手来,莫教寻常士兵枉死!”李四听后便想去都护府中招呼士兵过来擒拿此人。

伯寻才眼下长鞭起火,火由鞭尖而起,鞭长四尺,已燃至三尺处,又被飞云使趁长鞭焦脆使刀段段斩得只剩一尺,如何能再对敌?早身中两刀。李四以救师父为先,未去通报,取出袖里匕首施展家传“陌刀法”上前来攻飞云使。陌刀刀沉势大,刀法也刚猛沉稳,虽可劈马斩甲,但用袖里匕首这类极轻盈兵器使出实在是驴唇不对马嘴,南辕北辙之下陌刀法威力十不存一,几合下来李四多赖师父维护才并未受伤,可伯寻才手脚上又被砍中三刀。

值此万分紧急之时,站岗士兵唤来城中营内一队三四十人前来相助,为首小校认出伯寻才是大都护身边人,于是下令小队先救两人再围攻飞云使。飞云使经与伯寻才一战,气力衰减,被几十人围功,奋力手刃三四个后被死死缠住,再难脱身,骂道:“大唐果是卑鄙狠毒之国,先灭人国,再做出车轮对敌以众敌寡之事!”伯寻才道:“灭石国之事先不论,阁下尾随我们入城,若宣战则行事不明,若刺探军情则对大都护不利,今日虽以众敌寡也定要擒你献于大都护,尽管出招,勿复多言!”

飞云使自知脱身无望,再不说话,专心对敌。小校搀扶两人出阵,李四急道:“我没事,快去把我师父送去大都护府上医治!”伯寻才身中五刀,血流不止,点了身上几处大穴止血,对小校喊道:“去叫强弓手来,此人刀法了得,须射伤擒之,勿让将士枉死。再去武库里借一把陌刀给他。”小校领命而去,李四来搀扶师父,伯寻才一把将其推开,骂道:“你也是蠢笨,自己袖里既有匕首,手里难道无马鞭吗?你把你的长鞭给我,我又能应付片刻,何须你用匕首使‘陌刀法’呢?唉,累我救你,又中三刀。”说罢向李四头盔上打去。李四知道自己犯错,低头任由师父责罚,可手打到盔时只是轻轻一拍。伯寻才又道:“你切记,往后对敌,生死攸关之时应知己知彼,随机应变,切莫似今日忘了自己有长鞭。”

伯寻才满身鲜血,重伤无力之际仍不忘对李四关爱教导,李四平日里只知师父沉默少语,对自己又求全责备,今日终于看清师父为人,下泪道:“弟子谨记。”伯寻才道:“莫哭了,我没事,将长鞭给我,这人内功怪异,刀法精湛,强弓队来了后他气力定已衰竭,我们师徒一起擒他!”李四点头,从袖中取出长鞭给师父。

忽听远处一娇声传来:“擒一个波斯传火使,何须如此麻烦?”人声同至,原是一十六七岁的少年女侠使轻功而来,那少女飞身入阵,拔剑来斗飞云使,飞云使心中暗自叫苦。原来总坛教主派八位祭司中的两位及二十四位长老中的八位前往总督萨利处相助,萨利本来只遣飞云使来交河城递交文书相约。这飞云使本是总坛七十二使者中武功较高者,向来小觑大唐武林无人,又欲立功升为长老,因此托大独自入城刺探军情,更欲寻觅良机刺杀高仙芝。其先遇伯寻才尚能获胜,后被几十士兵围攻已是焦头烂额,眼见这少女轻功了得,武功自然不低,想脱身实在无计可施,只得拼死相斗到底。

周围士兵看少女武功高强,相信她定能击败飞云使,互相使个眼色后便散在一旁观战。此时小校唤来一队强弓手,挽弓搭箭对准飞云使腿脚,又从武库里借来一把陌刀给李四。众人围观少女独斗飞云使。李四见她武功高强,便问师父其是何门派。伯寻才答道:“看其穿着打扮和武功路数似是天山派。这天山派以天山为根基,常往来穿梭于西域诸国和突厥吐蕃各国,行侠仗义,又心向朝廷,其开派祖师无己道人于隋末天下大乱时远赴西域于天山开派。国朝百三十年来,杀敌将,探军情,多有功勋,听说大将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威慑铁勒敌酋也有天山派相助之功。我随高大都护来安西十年,也见过天山派掌门谢希音和其门下不少弟子,只是这女弟子却从未见过。”师徒说话间只见那边少女和飞云使愈斗愈烈,少女惊奇,只觉小瞧了眼前之敌,于是娇嗔一声挽个剑花,使出天山派绝技“明月天山剑法”。

这套剑法原是开派祖师无己道人所创的两套镇派剑法中的“天山剑法”,剑招轻盈流转,取意天山晴朗之日的秀丽景色,专授门下女弟子。另一套为“寒霜剑法”,剑招沉重阴鸷,取意天山暴雪之日的寒气严霜,专授门下男弟子。而这少女所使之“明月天山剑法”则大有来历,乃是二十年前天山派掌门谢希音听闻“谪仙人”李太白将游西域,便亲自前往玉门关相迎将其接来天山,又以主人之礼邀其览尽天山美景,饱饮西域美酒后,向李太白请教剑法,终得其指点一二,临别李太白又作《关山月》以赠,谢希音闭关练剑三年,又赏玩其诗半载,终于从“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诗句中悟出几招剑法,增删后放入原先的“天山剑法”中,改名为“明月天山剑法”,从此武功大进,而这套改良后的剑法也未轻授人。

只见那少女剑法轻盈,一连刺出“天门一线”、“瑶池金沐”、“苍茫云海”、“长风万里”、“风度玉门”和“戍客望边”六招十八剑,飞云使再用传火刀法应对时终究久战疲力,左遮右挡下守御无方,身上早中了九剑——若非那少女有心生擒未下死手,不然早让他死在剑下。李四初时抓紧手中陌刀,恐少女有失,但见她剑法如此了得,远在师父之上,十招之内便可克敌,终于放下心来。

李四适才担心少女安危,眼神全落在她的招式身法上,眼下不由打量起少女容貌——五尺娇躯,雪肤花貌,体态丰腴,头戴玉簪,剑客打扮,脚上一双小马靴,剑来刀往中身法曼妙如燕。那飞云使身中九剑,若及时罢斗认输封闭大穴,尚能止血,可偏强运起“密特拉功”,一招刀剑相抵后急弃刀双掌向少女发出一团大火。这一掌来势凶猛,少女来不及回剑抵挡,只得跳后半丈,可火团飞来不见半分减弱,反而愈飞愈烈,少女避无可避!

李四见状急道:“女侠小心!”说着连忙上前几步伸出陌刀将那团大火挡下。飞云使眼见有李四陌刀阻挡,已打不到少女,又怒向李四身上拍去第二掌!自己全身伤口也血流不止,终因强运内功昏倒在地,事出紧急,围观众人先擒了飞云使,又见那团大火向李四胸口飞去,再想来相救却也来不及,谁料那团大火飞至李四胸口一尺时一鞭忽然打来,将那斗火团打为两个小火团,原来是伯寻才出鞭相救。饶是如此,李四身中一掌小火团,胸口大闷,也昏死过去,身上盔甲随即着起火来。

日沉西山,金乌归木,西域戌时才完全天黑,这时李四终于缓缓醒来,环顾四周,自己躺在床上,认出是都护府客房,又觉胸口沉闷,隐隐有灼痛之感,看窗外已是黄昏,回想起今日之事,原是自己被飞云使打晕,昏了半晌,至于其后如何已然不知,只记得那少女看到自己中掌后脸色关切十分。忽听外面一声:“啊,你醒了。”一少女端碗水从屏风外走来,坐在床边。李四一看,正是那少女。“你醒了,先喝碗水。”少女扶他起来,抓起他左手,想喂他喝水,又觉男女有妨,慢慢放下,把手指轻搭在李四手背上,问道:“胸口还疼不疼?”李四点头道:“疼。”看着那姑娘嫩脸,暮色黄昏下比清晨远观更美,突然想起师父伤势,问道:“我师父伤势如何?”少女答道:“祆教刀法,兵刃虽利,但以诡异轻捷取胜,因此伤口不深,中刀后及时止血包扎便无大碍,你师父现在别厢休息。”

李四得知师父伤势无碍,心里轻松欣喜,少女问道:“你说你武功又不高,为何救我?”说话时把脸侧在一边,双手把玩着两侧垂发,语气里七分关心,三分责备。李四赞道:“父亲常教导我仗义助人,且我看你生的美貌……”少女得他夸赞,心喜无比道:“我听师父说你叫李玄初,是吗?”李玄初道:“是,只是尚不知姑娘芳名门派,师父是谁?”徐妙倩扶李玄初坐起来,说道:“我啊,我叫徐妙倩,天山派弟子,师父便是天山派掌门谢希音。”

李玄初道:“只是听我师父说他在天山派中从未见过你。”徐妙倩解释道:“那是因我年岁最小,入门最晚,我入门时几个师兄师姊早学成下山游历去了,于是师父独教我一人,八年间也未下过天山瑶池观。”李玄初问道:“姑娘一人来都护府吗?”徐妙倩道:“师父轻功远高于我,前日便来了,虑我从未下山游历,想让我独自历练一番,因此才未与我同行。”李玄初叹气道:“唉,这次军情紧急,想来是大食入侵。”徐妙倩道:“这次大都护听闻大食九月将大举犯边,军情急迫,于是广邀武林高手前来相助。上午大都护本欲召集群雄商议定下对策,可惜你当时昏迷,大都护宴请群豪,只等你醒来再议。”

两人相对,良久无言。李玄初看气氛尴尬,率先开口问道:“不知姑娘芳龄几何?”徐妙倩细看李玄初容貌,剑眉星目初长成,潇洒英俊有六分,脸上已飞红一半,柔声道:“你先说。”李玄初笑道:“志学。”徐妙倩脸已全红,实与适才打斗大异,说道“长你两岁。大都护和师父叫我看着你,一醒便禀告他们,适才无心与你多说了几句。”李玄初道:“没事,不怪你。不知那大食使者你擒住了吗?”徐妙倩道:“擒了,他发出那两掌倒行逆施,失血昏了过去,已押至大都护处。”说罢欲起身禀告大都护,却见李玄初血气上涌,吐了一口血,莺诧一声:“我师父才为你运气疗伤,怎伤得如此重?”连忙扶李玄初转身,自己也拖靴坐上床,一前一后,双掌贴在后背为他运气。半刻后,李玄初疼痛渐消,感到一股暖流游走于五脏六腑,十分舒服,心道:“原来她武功如此高,天山派究竟为百年大派,一个小师妹竟也如此了得。”李玄初哪里明白,徐妙倩入门虽晚,学艺之日也短,但得掌门悉心教导,又独授以“天山明月剑法”,俨然是谢希音关门弟子,武功已不在几位师兄师姊之下。

徐妙倩关切问道:“好受些吗?舒服了吗?”李玄初道:“好受多了,姑娘不必再为我耗费真气,如今有紧急军情,大食可能来犯,当留足真气对敌。”徐妙倩点头答应,放手前又为李玄初输去一大股真气,自己嘴唇已是淡白,起身道:“我去禀告大都护。”李玄初道:“且慢,怎敢劳烦大都护来看我?我得姑娘相助,身体已无大碍,还是扶我去拜见大都护吧。”徐妙倩道声:“好。”扶李玄初起身。

只听门外一人笑道:“真是将门虎子啊,还是本都护来看你吧。”李玄初见高仙芝进门,旁边跟随一位六七十岁道士打扮之人。这高仙芝乃高句丽贵族,五十余岁,身材高大,长髯阔耳,雄豪果毅,不怒自威。旁边之人青氅玉冠,手持拂尘,背负长剑,仪表堂堂,半似道士,半似侠客,面色深沉。未等李玄初行礼,徐妙倩对那道士打扮之人喊道:“师父师父,玄初适才吐了一口血,你再给他看看。”

李玄初见那道人打扮,已知其是武林高手,心里已猜了七八分,听徐妙倩之言,这人果是天山派掌门谢希音。谢希音皱眉微怒道:“无礼,之前让你等他一醒来就禀告大都护,怎么他醒来不即刻禀告?还是我在别厢听见你两人说话才去禀告大都护,岂不贻误军机?还不向大都护赔罪?”

徐妙倩拱手赔罪道:“大都护,小女子未听吩咐,请大都护责罚。”高仙芝扶起徐妙倩:“无妨,无妨,只因我担心玄初,又军务繁忙,让你待他醒来向我禀告也只是想马上见他罢了,与军机无关。”谢希音道:“我这小徒,在天山瑶池观娇气惯了,散漫成性,我回山必定严加管教。”高仙芝大笑道:“此言差矣,你这弟子并非军中之人,不能以军法较之,又天真自然,着实可爱,何必顾虑责怪。”又拱手道:“还是有劳谢兄再为玄初把脉疗伤。”

谢希音点头,让四人坐下,为李玄初诊脉后说道:“伤已无碍,好在那大食使者拍出那一掌时内力衰了一半,不然玄初并无内力,受这一掌,定然重伤,性命堪虞。适才吐血似乎是心绪不宁,气息紊乱所致,不知何故?”李玄初道:“只因此次大食来者不善,定有大战,故而担忧家父。”边说边向谢希音深作一揖,说道:“多谢前辈相救之恩,前辈为救晚辈损耗内力,实在惭愧。”谢希音摆手笑道:“你也是为救小徒而伤,我出手救你,实在是份内之事,不必言谢。”

原来李玄初其父为大唐陌刀名将李承业。李承业未随高仙芝前已屡立功勋,来安西都护府后,又随高仙芝讨灭小勃律国,九年间,凭手中陌刀和两千陌刀军,威震西域,有“挡李承业陌刀者,人马俱裂”之名。李承业本不欲让李玄初为将,故留李玄初从小在长安府中读书。谁知李玄初仰慕其父风采,又喜军中之事,家传“陌刀法”也炼得精熟。半年前竟与母留书辞别,趁宵禁前出城,孤身万里来西域寻父参军。

李承业见了他,又气又笑,踢了三脚后只得修书一封让他带上去交河城寻大都护,请高仙芝让其子在都护府外军营效力,别名李四,勿告他人身份加以照顾,若有功勋再行提拔。高仙芝那日坐在堂中,看了书信,又见李玄初十四五岁年纪,一表人才,颇有父风,又壮其万里从军之志,欣然答应,视之为子侄。知其陌刀熟练,战事若起,必有用武之地,又念其年龄尚小,近日无战事,便让家臣伯寻才教李玄初养马,对外只唤其“李四”,除自己和伯寻才外,并无他人知其真名身份。

半年间,高仙芝从伯寻才口中得知李玄初养马尽心尽力,师父本领已学得八九,本欲调他来都护府内为自己养马,可边关报急,一时军务繁忙,未能顾上。昨日武林群豪来齐,高仙芝本欲今日遣伯寻才召李玄初来商议对策,可半路遇飞云使,李玄初被打昏迷,因此只是宴请群豪,并未商议,耽搁半日。

高仙芝从袖中取出一封已打开封泥的文书给李玄初,说道:“玄初,妙倩清晨所擒之飞云使,我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封文书,你看。”玄初展开文书,金纸朱字,上面乃是大食文,下面乃是唐文,上书:

“阿拔斯王朝哈里发国东方总督萨利谨拜大唐安西都护府大都护高仙芝无恙:

国朝新立,战乱初平,本应休息民力,传我圣教,实不宜轻起兵戈,妄扰大国。然闻东方有一小国名石,乃大唐藩属,行止不恭,得咎上国。萨利在圣国为督,久闻君之大名,然深惑君何已允其降而复袭杀之,灭人国而绝其嗣?考上国之史,昔者,殷纣残暴荒淫,周武王伐之,纣王自焚而亡,朝代遂改。武王乃仁义之师,后封殷纣之子武庚于邶国,封其兄微子启于宋国,不灭其国,不绝其嗣。今日石国之罪小于殷纣甚矣,而大唐之罚酷于周武王亦甚矣。小国有咎,讨之罚之,戒之训之,何必如此耶?吾国圣主闻之,深感大都护行事偏激,恐其中别有误会,遂遣我领兵二十万于贵国重阳之日护送石国王子至怛罗斯城,一为石国复国,助两国和解,立盟修好,全贵国仁义之名;二为拜会大都护,若能畅谈兵法,实在大慰平生。此次出兵,全为两国和解。望大都护领兵如约至怛罗斯城相会。

萨利再拜。”

高仙芝道:“自今年二月以来,派往大食的探子不断来报,说石国王子逃至大食,又探得大食国内粮草调动,运往东方,又有大军在都城陆续集结。其用意我已猜到五六分,无非借石国之事犯边侵扰,于是派人遣信密告武林各大派邀其来助。今日从那飞云使身上搜出此信,可知其出兵为真,只是不曾想那总督邀我赴重阳之约。”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