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运未通英雄逢灾厄 时已到豪杰露峥嵘(1 / 2)

隋大业七年七月,河南、河北和山东一带大雨扯地连天地下着,泥泞的道路变成了河流,田野村落一片泽国。黄河中下段多处溃堤,地里的庄稼都被淹没,深水处的村落只露出树梢和屋脊。

除了朝廷的国仓和郡县里豪门大户的粮仓里的粮食,平民百姓家里那点存粮早就吃光或被水泡了腐烂发芽。遍地的饥民们先是把地里能吃的野菜吃光,后来榆树、柳树皮都被啃吃了,树叶成了主食。百姓卖儿卖女,流离失所,有的地方易子而食。

河南滑州地界受灾尤为严重,官府赈济不力,流民拖家带口四处乞讨。

当时河南东郡滑州卫南县里有一姓徐的大户人家,早年从曹州离狐避乱,居家搬迁至此。徐家祖上在北齐和北周时期都是官宦人家,只是到了徐盖这一代才淡出官场一心经营家业。员外徐盖有三个儿子,老大徐世勣,老二徐弼,老三徐感。长子徐世勣,字懋功,年方十七岁,胆识过人,武艺高强。徐氏一家虽然是外来户,但助贫帮困,颇得远近百姓的拥戴。尤其是长子徐世勣更是智虑深远,仗义疏财,喜爱交结豪侠。

这一天风雨渐歇,徐员外招呼世绩:“你带着家丁在门前大街两旁多设粥棚,布施那些乞丐和流民。”徐世勣道:“一个月来咱家光施粥就用了粮食近千石,还有一些粮仓被水淹,能吃的好粮已经不足千石了,咱家还有五十多口人要吃饭啊!再说救济灾民是朝廷的事,就说不远处的黎阳仓一处就屯好粮两千万石,为何朝廷不开仓放粮,赈济饥民!”徐员外道:“当今皇上正远征辽东,黎阳国仓乃是百万大军的军粮重地,此时朝廷不愿开仓放粮。”

徐世勣道:“早传闻当今皇上帝位来历不正,害兄弑父,且登基以来南巡北狩,远征辽东,挖河造船,穷奢极欲。如今天灾不断,饥民遍野,官府却不开仓放粮,天理不容!”徐盖连忙喝止:“我儿不要出此狂悖之语,若被外人听闻奏与官府,我等有灭门之祸!纵使官府不仁,我徐家也不能不义。你赶快施粥去吧!”徐世勣听言领诺,躬身别了父亲,带领家丁设粥棚,接济往来饥民。这两天天气逐渐放晴,远近十里八乡来徐家喝粥的饥民越来越多,粥饭已经供不应求了。徐世勣给父亲说了这个情况,徐盖决定给远道而来的饥民每人发放三斤粮食。

七月下旬的一天辰时,徐世勣正与父亲、管家商量筹粮和田里补秋苗的事,听见大门外一片喧哗。徐盖让管家出去看看何人吵闹,一会儿管家慌慌张张,边跑边喊:“老爷,不好了!郡城里刘员外的儿子带着一群人正掀粥棚子呢!还把咱们放粮的伙计给打了!”徐世勣听了说道:“早听说这个刘员外有个混账儿子,原来就是这个无赖泼皮!”徐盖道:“莫急,随我出去看看。”众人走向大门,转过影壁墙就看见了刘员外的楞头小子刘福禄,正在跳着脚在门口骂人呢!

徐盖父子快步走出门外,看见路旁的粥棚、桌椅板凳东倒西歪,来吃粥领粮的人有的被打跑了,有的远远地看着。世绩正要上前和刘福禄理论,父亲拦住了他。徐盖压住怒火问道:“刘贤侄,为何如此动怒?我们徐家有什么不当之举得罪了刘家吗?”刘福禄指着徐盖的鼻子骂道:“谁是你的贤侄?你这从曹州迁来的外来户,唤我刘大少爷才对。”徐盖对刘恶少道:“我家有何得罪贵府之处,你等到我徐家门前厮闹,总该有个缘由吧!”刘福禄把一对三角眼瞪圆了,喊道:“徐老丈,我今儿个就给你说明白喽!今年入夏以来,你们徐家就在大街上设粥棚装善人,让我刘家招人骂。你徐家免费施粥不说,这还放粮给流民,你让我刘家的粮铺怎么赚钱!”

年方十七血气方刚的徐世勣哪里受得这样的窝囊气,指着刘福禄骂道:“早听说你是个无赖泼皮,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光天化日敢在我家门逞凶打人,没王法了吗!”刘福禄撇着嘴道:“在这里我就是王法!你徐家在这施粥,为啥不事先知会我们刘家一声?”

徐世勣厉声道:“难道我们徐家施粥放粮,还要你刘家同意?谁不知道你刘家囤积居奇,赚黑心钱!即刻向我父亲赔礼,否则饶不了你个泼皮!”刘福禄被训斥得狗血淋头,羞愧难当,就动手去打徐世勣。他拳头没举起来就被徐世勣一脚踹飞,猪头脸正好趴在当街的泥洼里,围观的饥民百姓无不拍手哄笑。刘福禄一看徐世勣身手不凡,心里早就怯了,爬起来叫唤:“今个儿的事没完。小爷我警告你们,今后徐家粥不可以再施,粮不能再放,否则有你们好看!”然后跳上马,带着家丁撒丫子跑了。徐世勣兄弟要上马追赶,徐盖拦住说道:“我徐家从曹州迁居于此,本就是外来户。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方为真豪杰!若他不再来捣乱,这事就了了。”说完转身回府。

且说这天,徐世勣和二弟李弼刚忙完放粮回来,刚到家门时有一个高大汉子向他们招手,口中唤了一声“贤弟”。徐世勣侧身一看又惊又喜,忙翻身下马,纳头便拜,颤声说道:“自曹州一别三载,小弟无日不在思念哥哥。不想今日得见尊颜!”那汉子倾身扶起世绩,两人四手相握,潸然泪下。徐世勣说道:“兄长快随我到寒舍一叙。”原来,此人姓单名通字雄信,正是徐世勣在山东曹州的同乡挚友。单雄信比徐世勣年长两岁,二人自小一起玩耍,都爱舞枪弄棒,交结豪侠,因此两人甚是相得。

徐世勣把单雄信请上堂屋落座命人上茶,寒暄之后,问道:“兄长因何到此?宝眷可曾随来?”单雄信长叹一声:“贤弟可曾听说长白山王薄造反之事?”徐世勣道:“小弟有所耳闻。”单雄信说道:“自当今皇帝征伐辽东以来,山东曹州地界官民深受其苦!今年入夏大雨连绵,庄稼颗粒无收,朝廷依然征发劳役,催收军粮,以致民不聊生。王薄在长白山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部下有数千之众。朝廷派军队讨伐义军,战火连连。曹州地界离长白山不远,故举家迁来此地避难。”

徐世勣道:“宝眷现在何处安身?”单雄信道:“家眷目前暂住五里外的云香观。”徐世绩说道:“我家西院还有余房数间,桌椅齐全,兄长尽可把宝眷接来寒舍居住。如此你我兄弟也可朝夕相处,论文习武,岂不快哉!”单雄信起身向徐世勣拱手谢道:“兄弟高义,愚兄感激不尽。但还请贤弟引我去拜见令尊大人,禀明老人家后再做决定。”徐世勣道:“家父前几日去永济渠渡口购粮,翌日回府。”单雄信道:“明日愚兄再登门拜见令尊大人。”说完起身告辞,徐世勣兄弟送出大门之外,与单雄信拱手而别。

翌日单雄信拜见徐盖禀明来意。他乡遇故知,徐盖很是高兴,先命家人腾出一个独院,备齐家具,再命人去云香观把单雄信一家老小十五口人接来居住。自此徐世勣和单雄信一早闻鸡起舞,一晚夜读兵书,倒也清闲自在。

眨眼到了中秋,月明星稀,徐盖请单雄信一家来前院大堂共度佳节。徐盖把单雄信的母亲请上来,坐在自己的旁边。徐世勣兄弟和单雄信一一上前敬酒,大家兴尽放散。徐世勣和单雄信两人都有了醉意,还在推杯换盏。

徐世勣起身拉住单雄信的手,走出大堂来在庭院之中,慨然道:“大丈夫当提三尺纵横天下。想你我弟兄,那是天挺的豪杰,怎能老死林泉!”单雄信说道:“贤弟所言正和我意。如今天灾人祸,官逼民反,我等应该趁此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不枉此七尺男儿之躯!”

酒酣之际,单雄信唱起了长白山王薄作的《无向辽东浪死歌》: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矟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徐世勣听了拍手叫好,附在单雄信耳边问道:“莫非兄长也是因为在家乡杀了恶人,才举家迁居来此?”单雄信点头叹道:“一言难尽!贪官恶霸沆瀣一气,污蔑我暗通王薄,不得已杀了缉拿我的官差!”徐盖批衣从里屋走出来,厉声喝止两人:“恁俩喝醉了,各自回屋歇息去吧!”此时,一个收拾桌椅的小厮低头而过,正是此人日后为徐单两家引来大祸。

原来,徐世绩在年轻时在曹州离狐老家,杀了一个采花贼,其父是个家财万贯的富商,把徐世绩给告了。因为富商早买通了离狐知州,诬告徐世绩枉夺人命;徐世绩为避官司举家连夜收拾细软,逃往滑州。单雄信则是因为曾经的豪侠朋友投奔了王薄,他受到牵连遭到官府捉拿,单雄信一怒杀了两个捕快,举家投奔滑州来寻徐世绩。

暂且按下他俩不提,再说滑州地界另一位好汉——翟让。

当时滑州韦城有一地叫瓦岗,紧邻黄河南岸,北临白马渡口,南与通济渠相望,离郡城滑州不到百里。因为黄河多次改道,使瓦岗一带沙丘起伏,草木丛生,芦苇遍地。当时瓦岗当地有三位豪杰:第一位,翟让,身任滑州法曹,武艺高强,交结豪侠;第二位,王儒信,他武艺超群,擅使大刀;第三位,谢映登,善用银枪,神射无敌。这三个好汉是刎颈之交,誓同生死。翟让虽为法曹,但厌恶官场,对乡里乡亲倒是关爱有加,谁家有难就倾囊相助,故而在当地民间颇得名望。

这天翟让办完公事,应二位兄弟之约,在滑州望江楼相会。此时的滑州没有了开皇年间的繁华,茶馆酒肆的客人也少了许多。翟让办完公差,出了府门骑马穿过滑州的主街,来到城里最有名的酒肆——望江楼,此楼以面对永济渠而得名。但见夕阳中的永济渠中大小船只劈波斩浪,船帆在晚霞映衬下就如片片黄色羽翼。

翟让刚到店门口就有小二招呼道:“翟爷,您楼上请!两位客官在二楼老地方等您多时了。”翟让拾级登上望江楼。

王儒信和谢映登起身相迎。王儒信笑道:“哥哥平时公务缠身,今日你我弟兄难得一聚,一醉方休!”翟让道:“与两位贤弟多日不见,今日一定兴尽方散。”三人推杯换盏之际,忽有邻座的酒客喊道:“快看,来黎阳仓运军粮的官船到了!”邻座中一个客人道:“常言说,黎阳收,固九州。如今黎阳仓的官粮堆积如山,可这遍地的饥民却无米下锅。”另一个客官压低声音道:“本郡的大户手眼通天,每当朝廷从黎阳仓征调军粮,这些大户就在自家的粮铺高价出卖粮米,你就说奇不奇?”

王儒信低声问翟让:“哥哥官任本郡法曹,可听闻此事?”翟让道:“这事我也有所耳闻。”王儒信道:“兄长身为法曹,负责抓盗缉贼之事,辖地出此私卖国仓粮食大案,不查对不起黎民百姓!”翟让慨然道:“贤弟所言甚是,翟让纵使丢官罢职,也要查办此案,大不了回瓦岗耕田放牛!”谢映登道:“此案非同小可,兄长一定要慎之又慎。查此案可先从刘员外的粮铺查起,若查得官商私扣军粮的铁证,再上报朝廷。”三人离席下楼不提。

翌日翟让来到府衙叫来最信任的两个捕快,立即暗查本郡大户刘顺的进粮渠道,三天后就查明了整个案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黎阳仓守备王守成和滑州郡守刘智通是连襟,而本郡大户刘顺则是刘智通的从兄。每当朝廷催调军粮时,王守备和刘刺史就截留征调军粮三成的粮食,让刘顺在自家粮铺高价出售。如果朝廷问起,只说部分军粮漕运途中被运河两岸盗贼抢走或发生沉船应付了事。翟让在家里和夫人说起此事,夫人劝他尽快前往东都洛阳,把滑州郡守和黎阳仓守备私扣军粮之事奏报朝廷。

这天辰时翟让刚出家门,突然从巷子两头涌出大批官兵,把他锁住押往郡守府衙大堂。郡守刘大人端坐中堂,指着翟让骂道:“狂徒翟让,勾结盗匪,图谋不轨,你可知罪!”翟让大呼冤枉,喊道:“翟让身为法曹,素来秉公执法,何曾勾结什么盗匪,又图何不轨?请大人明示。”刘智通把牛眼一瞪,喝道:“你身为本郡法曹,不去缉盗捕贼,却和一个叫王儒信的盗贼混在一起,意图作乱。还不从实招来!”翟让说道:“王儒信是江湖侠士,除暴安良,从未作奸犯科,怎会作乱!望郡丞明察。”刘智通大怒:“本郡丞早已派人查明,王儒信在瓦岗暗结私党,图谋不轨。你身为法曹,交结乱匪,执法犯法,罪在不赦!来人哪,把翟让押入死牢,秋后问斩!”刘智通一声令下,两旁甲士一拥而上将翟让杖责五十,上枷锁关进滑州死囚牢。

原来,就在翟让查刘员外私售军粮时,早有一个平素和翟让不睦的同僚把这一切密告郡丞刘智远。郡丞刘智远和黎阳仓守备王守成一听,勃然大怒,两人遂定计以谋反罪名置翟让于死地。任何一个人无论贵贱,只要沾上谋反之名,必死无疑。郡丞刘智远抓了翟让后又把翟让手下参与调查粮案的两个捕快关进牢房。

这郡丞刘智远抓了翟让心里依然不安,就派人把从弟刘顺叫到家里,商量如何把粮案知情人斩草除根。刘顺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正好借此公报私仇,把眼中钉徐盖父子除掉。刘顺对郡丞道:“兄长可知本郡卫南县富户徐盖?”郡丞点头道:“知道此人,我五十寿辰时他携带厚礼来祝寿,看来人还面善。”刘顺又问道:“那您知道为什么徐盖一家从曹州离狐,不远千里迁居于本郡卫南?”郡丞说道:“听徐盖说是为了躲避长白山王薄之乱,举家才迁居于此。”刘顺道:“那都是掩人耳目之词。我在徐家安插了一个耳目,他亲耳听见徐盖长子说因在山东杀人,为躲避官司才举家迁居于此。”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