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入侵脑细胞(下)20(1 / 2)

此前一度行驶在他们前方的渡轮正在沉没。

李希明从未想过一艘渡轮竟有如此巨大,尤其是蜷缩在正将船尾吞噬的漩涡,仰视悬浮在头顶的船首,这个摇摇欲坠的灭顶之灾更是显得遮天蔽日。尽管浓雾重重,但依稀可见许多乘客攀附在渡轮的栏杆和支撑物上。其中,不断有人因为体力不支而从高空坠落:少数幸运者直接落入水中,在江面上溅起令人心悸的水花,而另一些人在坠落时撞到了下方的金属舱壁或栏杆,眼见着在落水之前就已陷入昏迷。江面上漂浮着落水的乘客:大多数人仍然在水中挣扎呼号,但也有一些人漂浮着不再动弹,后脑和后背朝上地犹如一块块浮木随波逐流。

李希明看到人们哭喊,但听不到任何声音,尽管同船几人的惊呼和哀叹声不绝于耳。他不知道自己的听力出了什么问题,扭头看向艄公,后者依然一副冰冷的表情,似乎对于眼前的人间炼狱无动于衷。暂时顾不得表情、心情、感情,李希明脱口嚷道:“把船划过去吧!我们得救人呀!”

此前一言不发的李希明此时语气决绝,艄公似乎吃了一惊,愣了一下,迟疑地说道:“划过去?怎么划过去?”

如此紧急的事态和如此幼稚的托辞让李希明暴怒。他厉声吼道:“你平时是怎么划船的?划船还要我教你呀?”

艄公一时语塞,显然觉得理亏,也就不再搭话,顺从地将船划向落水者的方向。不过,任凭小船加快速度,却始终无法接近任何一名落水者,即便近在眼前,双方的距离却犹如恒定,这让李希明想起以往旅游时听到的一句俗语——“看见山,走一天;看到屋,走到哭。”不过,如此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景象往往存在于层峦叠嶂的崇山峻岭或是广袤无垠的大海沙漠,而如今浓雾之下目力所及的范围不过百米,一艘小船又如何划不过这片区域?

小船徒劳地试图接近落水者,而落水者则似乎有意地避开小船,在小船无法企及的距离之外顺流而下,此前试图搭救的目标一个个渐渐消失在下游的浓雾中。李希明绝望地看着左侧的江面,看着在水中挣扎和呼救的人越来越少,看着静静地趴在水面的遇难者越来越多。没入水中的船舱飘浮出各种杂物,一片印着白色“U66”字样的蓝底金属碎片裹挟其中。

小船上发出一阵惊呼。李希明顺着众人扭头看向右侧的江堤,只见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双臂抱着一个混凝土块越过堤岸,正在缓步走入江中,翻滚的江水没过双膝,在李希明稍一愣神的瞬间已经淹至腰间。此前看着落水的乘客在水中挣扎已是心惊动魄,而小船始终无法靠近也就始终无法搭救这些落水者更是令人心急如焚,此时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行将终结,李希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际,他在情急之下一跃跳入水中,而就在他的脸颊触碰到冰凉江水的刹那间,李希明想起自己不会游泳。

江水瞬间将他吞没。在慌乱的挣扎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那个夏日,看到自己七岁时的小小身影。那一年的暑假,父亲李伯瀚带着他回到江南水乡的老家。白墙黛瓦的老宅、青石板铺成的老街、沿着成排房屋无尽地向前延伸的小河、不远处的丘陵以及密布其上的树林,以及足够让孩童疯跑一整天的广袤乡野,都让犹如困兽一般被锁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中的李希明乐不思蜀。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唯一的例外是一次带着三岁的堂弟在河边玩耍,堂弟不慎被捣衣石板上湿滑的青苔带入河中,当时年幼的李希明也是如同今日一般跃入水中,所不同的仅仅是当时的他尚不知道自己不会游泳。

尽管只是一条小河,但对于落入其中的孩子来说足以构成灭顶之灾。年幼的李希明徒劳地在水中扑打着,每一次张嘴换气都换来一口水咽入肚中,无形而无处不在的水不断地呛入鼻腔,脑中传来的阵阵疼痛让他濒于窒息。就在四肢越来越乏力、身体越来越沉重、眼前已不再是四溅的水花而是浅绿色幕布中的一阵阵气泡之际,他感到自己犹如飞鸟一般凌空而起,在一阵呕吐、咳嗽和大口大口的喘气之后,他看到与他一同趴在捣衣石板上的堂弟正在哇哇大哭。

数十年后,当李希明读到一本名为《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研究专著,读到作者所主张的沿街而居的居民、不断扫视街道的双眼、熙熙攘攘的人行道是守卫城市安全的必要元素时,他又会回想起年幼时的这段生死体验。是的,正是这样一个民居沿河而造、居民沿河而居、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街道度过、总有眼睛盯着未成年人的熟人空间,让懵懂无知的他和堂弟死里逃生。

对于这段噩梦般的经历,成年后的堂弟几乎毫无记忆,当时心急如焚地冲向捣衣石板的家长们也在事后近乎忘却,唯独李希明不仅刻骨铭心,而且在心中留下了永恒的创伤。自此之后,任何不是从自来水管流出的水都让他畏惧,任何规模超过雨洼和沟渠的积水都让他心悸,至于江河湖海,则更是让他惊恐。他游园从不划船,外出旅游从不乘船。他可以在跨越山涧的吊桥上闲庭信步,但是,如果桥下有水,即便钢铁大桥也会让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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