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如脆瓦》 前篇(1 / 2)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人生长恨水长东。

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

浩歌一曲酒千钟。

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这是南宋末年文人元好问的《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词。

提到元好问这个名字,人们会一脸茫然,但说起“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句诗,都会感觉耳熟能详。这句对“人世间情感灵魂拷问”的千古绝句,就出自元好问之手。

公元1222年,33岁的元好问在河南洛阳游历龙门后,准备返回太原。途经邙山脚下的孟津黄河渡口时,远眺北邙巍巍群山,想到“生居苏杭,死葬北邙”,为历代帝王和达官显贵趋之若鹜死后葬于此的“中国帝王谷”,以及古往今来几十位帝王和数以千计的达官显贵们埋骨的陵墓群,看着那些漫山遍野的坟丘,吊古伤今,情感奔涌。

人生之憾,像那东流的逝水,永无尽头;心中的苦闷难以抒发,只能眼望长空归雁,空余叹息。不过,那举世显赫的功名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都会化为一抔黄土。不要再抱怨了,身为男子汉,生在天地间,要拿得起放得下,当对酒放歌,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海纳百川的胸怀。

……

是的,人生在世,无论你是雄才大略的一代伟人,还是畏畏缩缩、浑浑噩噩、虚度光阴的平民布衣,都免不了人生末期、耄耋老去的迟暮之年。生老病死,循环往复,芸芸众生都逃不脱这亘古不变的历史定律。

清康熙二十九年,暮春,甘肃榆中条城【1】苇茨湾龙头堡子黄河岸边。“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由于明清小冰河期的影响,那些年的春天也很寒冷。虽然随着天气的转暖,黄河凌汛期已过,但上游高寒之地的河冰还没化完,湍急的河水中时不时夹带着一些小块的冰凌匆匆流过。河边的垂柳枝头有些刚刚鼓出芽蕾,有些已经冒出许多“性急”的嫩芽儿,远看,一些树头上枝条分明,一些树头上漂浮着一丛丛嫩绿。

条城苇子湾的北面,有一处低矮的绵延山地,从东到西一直延续到黄河边,势如长龙饮水。伸入黄河的山地酷似龙头,其上建有一古烽火台,当地人称作龙头堡子。

“龙头”之上,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席地而坐,老迈佝偻的身形,遮不住他曾经宽肩厚背的雄武身躯。往脸上看,高颧骨,深面颊,鹰眼蝎鼻,给人一种狠辣且不怒自威的感觉。仔细看,就会发现老人左眼下有疤,似乎受过伤。从下往上看,这位雄武的老人煞是高大威猛,但走远后再回首望望,他身后高大的烽火台和空中遥远的白云又映衬得他那么渺小。

远远望去,这位老人就像一尊雕像,脸色凝重的他久久凝视着滚滚东去的黄河水,纹丝不动。平静外表的掩盖下,他的胸中早已万马奔腾。这几日,每天在床头、在这堤岸之上,抑或枯坐在其他地方,他自己英年少时的一幕幕就像过电影一样,清晰的在脑海中一一闪过。特别是他骑在照夜玉狮子宝马之上,头戴尖顶白色毡笠,身穿崭新绽蓝箭袖绸缎上马衣,在众文臣武将的簇拥下,昂首进入北京城的画面,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突然,一阵“啾啾”的雁鸣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抬头看,一队人字形的南来大雁正向北返。春天到了,万物萌发出勃勃生机,此时的他再一次心潮澎湃,有一种再建功名的冲动。他知道李过在江西修水,牛金星、高一功在湖南平江,李守义、李守正等人在湖北武宁、通城三省交界之处,田见秀和宋献策在广东金城山,只要自己招呼一声,他们就会又一次聚在闯字大旗下,把狗日的清王朝搞个地覆天翻。

过了一会儿,他又对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好笑。自己已经风烛残年,移动一下身子都困难了,李过他们比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就连身后过去年轻英武的李强、刘二宝都快七十了!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身后站立的俩人好像知道他的心事一样,就那么守着他,任他枯坐良久。

此时正值西部山区的春天,却有了秋天一般的感觉。黄河水波荡漾,清风丝丝入怀,太阳西斜,被西侧山丘上淡薄的云层遮掩着,不浓不淡的夕阳穿透而来,洒在河面上,江水半是浑红半是碧绿。枯坐良久的他抛开萦绕脑海的思绪,顺着黄河河道极目远眺,落日余晖扑倒在河面上,如诗如画,使人产生无限遐想。昏黄的日头即将接上大地边缘,血红色的光晕,一道一道从天际边的地平线向天空和两侧发射着昏黄的光芒,辉映着万物。夕阳无限好,奈何近黄昏!

从出生到儿时在黄土塬上牧羊,再到驿站当差;从军,起事,误陷车厢峡,火烧凤阳,击杀曹文诏;闯四川,入河州,渡汉水,兵败蛰伏商洛山;进入河南重新崛起,下洛阳,打开封,襄阳建政,西安称王;东征喋血宁武关,兵不血刃收宣府、大同、居庸关,进北京;再就是兵败山海关、潼关,败走商州、襄阳、九江,惨败于云南罗公山,自己心灰意冷,脱离纷争,隐居于此。在脑海中,一个个画面如此清晰,一个个人物栩栩如生,一个个场景就在眼前,就如刚刚发生一样!心绪随着这些场面起伏不定,惊险刺激的场面让他心惊不已,甚至一日数惊。

这些天,出生入死的兄弟、忠心耿耿的文臣——那些早已战死、故去的臣子经常来到身边,特别是被自己逼死的李岩时不时来向他汇报军国大事,如梦如醒。他想,是自己时日无多了吧,他知道人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生的经历事无巨细都会一一在脑海中闪现,他想对李强和刘二宝托咐一下后事,但又一想,还是算了。

“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江海轻舟今已具,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

花有重开日,年少不再来。“卧龙跃马终黄土”,这个世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说与不说还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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