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续(1 / 2)
后门,两侧靠墙摆着几台半旧的机器,一条小水沟横贯水泥地面,倒映着从屋顶垂下的白灯。
一个穿蓝色防护衣戴透明面具的老人坐在水沟边上,正手持工具拆卸螺丝。
他是陆涌,陆鸦祖父,乌克机械工厂退休工人。
老旧的木门发出一阵“吱呀”声,陆涌抬头一瞥,换好衣物的陆鸦站在门口,眼睛望着院子角落。
“快点,别磨蹭。”
陆鸦不情愿地走到角落,低头看着敞开的蓝色塑料盆,里面塞着一堆苍白的肢体,有些部位泛黑,像是冷藏了许久。
他忍着心中的不适,将它们搬到水沟旁。
搬完后,盆里剩下一滩掺杂着碎冰块的血水。
坐在祖父身旁,隔着透明面具,陆鸦熟练地利用小刀剥皮,将肢体内的合金螺丝、软管、金属骨架等拆出来。
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低头忙着干活,整个后院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秋末还好,夏天干这活不戴面具陆鸦片刻也忍受不了。
忙活了两个小时,两人才将零件都拆卸出来。陆鸦将残碎的肢体拾入机器内绞碎,混水排入地下水道。
接着,两人开始剔除零件上的皮肤、血管、肉丝、粪便、残碎内脏等。
接近尾声,陆鸦清洗零件,陆涌用水管冲刷地面、水沟。
零件仔细清洗了三遍后,陆鸦长舒了一口气,将它们分类装好,塞进消毒柜里。
“去做饭吧。”陆涌站在嗡嗡作响的机器旁,对陆鸦说。
陆鸦此时正用风枪将防护衣上的渣滓吹干净,闻言点了点头,脱下衣服手套鞋子塞入消毒洗衣机内,打开换气开关,从后门进屋。
晚饭是粗糙的红米饭加来路不明的合成肉排,还有一叠绿菜叶。
仓和平民区没有适合种植蔬菜和稻米的土地,从外地运来的比一般的合成肉都贵。
至于合成肉——生产它们的工厂,比如商国大名鼎鼎的“M林佳”,在螺母村和学校,一直传言它和活体实验室有买卖关系。
陆鸦想起这些传闻,神情阴郁,舀了几勺带着汤汁的肉块,夹了些青菜,往米饭里搅拌几下就飞快扒饭,三分钟不到就吃完了。
“我出门了。”
街巷昏暗一片,只看见几个抽着烟匆匆走路的工人,两旁的商店门缝里透出一点灯光,从里面传出人的喧哗和麻将声。
远处的工厂灯火通明,机械发出的单调噪声没完没了。
冷风从巷子里吹来,一身单薄黑色外套的陆鸦双手插在兜里,瑟缩着往前走,不时吸着鼻涕,脸上带着浓浓的担忧。
明天下午,他的好朋友,小学和中学的伙伴廖平要在治安军营受审。
他虽然没进过军营的拘留处,但关于里面的情形早有耳闻,连向乾这种人出来后都萎靡了一阵,更何况自幼胆小的廖平。
“廖平会不会因为害怕受审自杀。”这个想法刚出现,陆鸦便感到心悸,连忙摇了摇头,小声自语着“不会的”“不会的”。
满怀忧虑的陆鸦走到街道和马路交汇的十字路口,对面是云海机械工厂的围墙,楼上窗口透出的灯光照亮了泥泞的马路,车轮辗轧的泥土痕迹清晰可见。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苍白的月亮孤零零地在云层中游荡。
九点半,陆鸦回到家里。
他用冷水洗了脸和脚,穿着冰凉的拖鞋走到客厅,准备上楼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祖父突然转过头来,发出低沉的声音:“30号,晚上跟我去干活。”
陆鸦一怔。
灯光下祖父掉光了头发的脑袋光溜溜的。
他望着祖父,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从祖父严厉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不容置疑的表情,他左手搭在木扶手上,视线朝下,低头发出缓慢粗重的呼吸声,心脏“砰砰”地敲击着胸膛,脸庞迅速染上红色。
他心中涌起一股愤怒、憎恨。
凭什么?干嘛要听你的?
半晌后,他脸色发白,低声回了句:“知道了。”便上楼了。
昏暗的小房间里,卧床摆在角落,厚厚的印花棉被叠在墙边。
床头上贴着一张照片:蓝色工装的中年女人手里抱着个两三岁的红衣服小女孩,小女孩好奇地扭头对着镜头,女人脚边稍大些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抓着她的衣摆。
陆鸦坐在床头边的旧书桌前,双手搭在桌上,台灯照着他沉重的脸。
直到十点钟,他都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望着黑乎乎的窗外,眼神呆滞。
“总是要来的,做好准备就是。”他突然自语出声。
次日5点,陆鸦起床刷牙洗脸,将昨夜剩余的合成肉和红米饭混在煮着吃了。
可刚打开院门,就看到天空飘着细雨。
一身黑色夹克的陆鸦耸拉着脑袋,推着自行车在街上走。
两边的小商店都没开门,只有前面的小平杂货铺门口摆了个烤红薯的炉子,几个上早班的女工围在那。
闻到红薯的味道,陆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还有点饿,推车走过去。
摆摊的老头正笑嘻嘻地跟几个女工讲下流话,旁边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屋檐下,脸上挂着腮红,裂开缺牙的嘴,用大人都难以启齿的脏话冲对面铺子的另一个小孩大喊大叫。
陆鸦走过来时,俩小孩喊得更起劲了,尤其是“逼”字叫得最响。
买了红薯,陆鸦推着车边走边吃。
“哪家小孩,没怎么见过?”一个女工看着陆鸦的背影问。
老头随口答道:“陆涌的孙子。”
“哦!”另一个短头发的女工突然叫道,“我知道,他爹就是那个陆正平,赌鬼,被人抓到昭明实验室死了的那个。”
“有这回事?没听说过啊?”旁边几个女人赶紧问。
“我老公说的,他以前老跟那个陆正平在一起赌钱。”短头发女人压低了声音,“我还晓得,陆正平老婆李小霏,罗绸工厂的女工,以前怪兽袭击罗绸工厂你们记不记得,他老婆女儿都死在那。”
陆鸦推着车还没走远,他突然停下,垂下拿着红薯的左手,低头吸了吸鼻子,嘴唇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呼吸。
他还是骑车走了。
三林中等工业学校,第一堂课已经开始了十分钟。
三年八班,机械理论讲师范德良正对着黑板写字。
讲台下,前排的同学在看黑板低头抄写,后排的在睡觉、看小说、抽烟、写情书、打牌。整个教室有七八个座位空着。
雨天有些冷,教室的门窗都紧闭着。
后门突然被推开,一身绿色雨衣的陆鸦走进来,在全体同学的注目下,来到自己座位旁,脱下雨衣挂在墙上。
他的座位在走廊窗户下,离后门很近。
陆鸦弯腰脱下湿透的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摊开扔在脚下,湿漉漉的袜子踩上去,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下半段路雨变大了,不止是鞋,他衣服裤子都湿了一大块。
范德良转过身来,往陆鸦那边瞥了一眼,心中咒骂一声,继续讲课。
“四张K!”角落里发出一声怪叫,打断了范德良干涩的声音。
同学们又回头望着那边。
打牌的同学叫连望,他连忙转过头来,低声赔笑:“对不起对不起,打扰同学们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你们继续。”
说完回头甩出一个顺子。
范德良咬牙望着角落里四个无法无天的渣滓,深感受辱,很想走过去维护师道尊严,但左侧的肋骨不合时宜地隐隐作痛起来。
“算了,又不是像上次打麻将。”
他脸色阴沉,继续之前的讲课。
“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了,很快学校渣滓就会变成社会渣滓,肯定的,他们很快就会犯罪,没多久就会贬为奴隶,抓到实验室当小白鼠,这就是他们不可避免的命运,一定的,干嘛要生气呢,呵呵……”
第二节汉语课,讲师是王丽女士,二十三岁。
“翻开课本,今天讲《项脊轩志》——”
陆鸦低头画着蓝调实验室周围的地形图,耳边传来她不含感情的声音。
犹记得王丽女士初到学校第一堂课的笑靥如花,三天后笑容逐渐消退,然后——无语凝噎——痛哭出声——以泪洗面,再到如今的冷面冷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