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41(1 / 2)

下午,一辆蓝皮货车走到河海中学前,侧门松了,车上的松树滚了一地。

车上跑下来四个工人,在路人乍起的怨声中,他们将松树往路边挪,尽快让车辆通行。

他们两人一组往路边搬移松树。

工人里一个穿黑夹克的,他对事故又惊又怒,把气撒在与他搭手的青年头上(门是他关的),劈头盖脸地骂他“蠢猪”、“死没用”。

青年个头稍矮,体格粗壮,穿一件脏兮兮的青色外套,下摆沾满了污点,黄色阔腿裤洗得发白,裤腿有许多毛边,球鞋是白色的,灰尘遍布,鞋头松了胶。

中年人是他的父亲。

众目睽睽下挨骂的青年心中窝火,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与父亲将松木抬走,放下木头的间隙,他抓起衣领擦了擦额头眼睛的汗水,喘了口气。

他匆忙地看了看附近的人,零食店的大胡子老板站在街对面,旁边站着王桂云、刘祥两位老师,他们正看着自己。

毋庸置疑,两位老师认出了他。

青年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脸一下羞得通红,连忙低下头朝还在不依不饶骂他磨蹭的父亲走过去。

猝不及防的遭遇让青年痛苦又惶窘,他的双手不知所措地扯着裤子口袋。

这段时间,每次货车经过学校门口,他都惶恐不安,害怕同学和老师看见他。

可偏偏今天出了事,就在校门口。

放学铃声响了起来。

尖锐刺耳的铃声就像催命符一般,刚刚抬起木头的青年只觉得一股热流涌到脸上,恐慌瞬间就攫住了他的心。

不知不觉,青年已经听见围墙内嘈杂的声音了。

放学的学生马上就要涌到校门口。

一想到这个场景,青年心就跳得厉害,心急如焚,马上就要遇见认识他的同学了,往常只是幻想到这个场景,他都会觉得慌张。

怎么办?

怎么脱离目前的状况?

他平常犹犹豫豫的,此时的决断却来得非常快。

就在放下木头的前一刻,青年的左手没有挪开,任凭沉重的松木压在手指上。

剧烈的痛楚让青年叫出了声,他向父亲伸出皮开肉绽颤抖的左手,飞快地含糊着说:“砸到手了,我搬不了了,我去上药。”

不等父亲回话,他逃命似的沿着靠围墙的这边跑到汽车后座舱旁,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他扯出两张卫生纸包住左手,连忙躺下,头朝着街道那边。

一躺下,青年就为自己的懦怯感到羞耻,像是躺在陌生人的床上般不适应,扭来扭去。

他心中辩解道:“这是意外,我手这样了,干不了活,躺一会是应该的。”

他不想承认自己因为害怕同学看见他目前的状况而故意弄伤自己的手。

此时,附近的声音越来越嘈杂,青年辨认出3班的刘浩和何嘉文的声音。

经过车窗时,两人肆无忌惮的语气让青年不由自主地往下缩了缩身体。

一直竖着耳朵的青年心中庆幸自己采取了这个荒唐的自残举动,不然被这两人当场看见,将会如何奚落宣扬,如果让她们看见了——

青年心中一阵痛楚,立刻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他如坐针毡般等待这段时间过去,四周年轻欢快的笑声更是加剧了他的痛苦,让他时刻意识到目前的处境。

日暮时,校门口没那么嘈杂了,听动静同学们已经散尽,父亲和另外两个工人在将木头搬上车。

青年从车里走出来,忐忑不安地望着父亲和一位工人在地上扛起木头,司机老刘和另一位工人在车上接。

此时,他开始担心自己的荒唐举动被他们察觉,又因为别人在干活而自己却插不上手感到愧疚,站在一旁颇有些手足无措。

父亲嫌恶地看了他一眼,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

他原本右手握着受伤的左手,察觉到自己目前的姿势,尽管手还是很痛,可他心中突然觉得别扭,好像自己在装模作样,连忙松开右手,扭头看着远处街道上七彩斑斓的娱乐宫招牌,无意识地翕张着嘴唇。

司机老刘冲他喊道:“还包着纸干嘛?驾驶舱上面有创可贴,常欢,用水洗洗手再贴。”

……

……

晚饭是在木料厂吃的,常欢和父亲回到家已经九点。

母亲看见他的手就叫起来,一个劲嚷别去干这种活了。父亲路上一直没怎么说话,一听这些话莫名其妙就骂起常欢来,又开始骂他辍学,不学好。

辍学后,常欢犯了任何一点错,甚至突然撞到某件东西发出响声,都能引来父亲发脾气,对辍学这件事的责骂,任何小事父亲都要牵扯到辍学,仿佛它是万恶之源。

常欢一言不发,低着头上楼去了。

他关上房门,疲惫地躺在床上,如鲠在喉,恨恨的表情中带着伤心、迷茫。

他压根不想提起想起辍学的事情,他想起来就觉得痛苦,可是这几个月来,亲戚邻居一直在对这件事嚼舌根,父母将这件事向遇见的每个人说,讨主意,请他们定是非,指责他的不是。上个月,去姑父家里,十岁不到的表弟都指着常欢笑嘻嘻说:“不读书,不学好,打游戏。”

不用说,即便是这件他不想让人知道一分一毫的事也被他们弄得人尽皆知,天知道他们是怎么议论自己的。

年关将近,亲朋好友齐聚一堂,不是父母主动提就是亲戚主动问,那时候他们又将怎么“围攻”自己?怎么安排自己去干什么工作?或者去另一所学校?

常欢想起这件未来必定会发生的事就无比痛恨,一帮人在酒桌上肆无忌惮地谈论自己无法忍受的事情,而自己还得躲在厨房听着。

这副往年常见的场景历历在目,每每想起他都怒不可遏。他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咒骂出声,开始臆想如何痛快地报复他们:谁敢说我,我就把酒瓶砸到桌上去,叫所有人滚,都滚出去!我管他是谁!管他吗什么日子!

他躺在床上恶狠狠地转着这些念头,在幻想中实施这些痛快的报复行动,好久才感到畅快了些。

洗完澡洗完衣服已经接近十点,常欢躲进被窝,他开始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

“不能再干下去了。”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自语出声道。

从下午货车出事起,那种摆脱父母亲戚自己养活自己的念头不停地冒出来,越来越强烈。

辍学后,他无数次想过以什么面目出现在同学面前,洗刷他蒙受的耻辱,他一直想让别人觉得他聪明、勇敢、强大,甚至是凶狠、残忍、狡猾、恶毒,敬畏他,高踞庸人之上,可那件事给人留下了什么印象啊:懦怯、胆小。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同学们看见他衣衫破旧累苦力挨骂的模样,白天的经历让他毫无尊严、屈辱,一想到同学们的蔑视奚落他就痛不欲生,曾经的豪言壮语盲目自信更是让他倍感羞耻。

“我该出去闯一闯的,跟周晔一起,怕什么,大不了就是死,谁都会死的。我就是怕这怕那,什么都不敢去做,只会意淫,永远像只虫子躲在阴暗角落里抽搐。怎么能像他们那样循规蹈矩,一辈子像牛一样拉着车打转。这种日子得挨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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