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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等他明白,人却早已不在。

所以,当他第二次碰见同一个魂魄时,那心底被时光沉淀过的晨雾,早已化作浓厚的酒酿,在心里涤荡着,令他局促不安。虽然面上仍然装得十分冷静,无论如何,工作还是要做。

然而他早已不记得他。

江昭一开口,风度彬彬有礼,敬辞满口,礼数周全。云黎心底的酒酿被失落感搓成了灰,便只得例行公事,说完了“七日”、“轮回”之类的词,并照例询问了“执念”。

等一切流程轻车熟路地走下来,在两人顺畅地交谈完毕后,看着江昭即将要离开的身影,云黎还是没忍住多嘴了一句。

“如果你没住处,可以来我这。”

之后,便又是和上一世一般,复仇,然后去人间。

但这一次,又有哪里不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江昭的眼里,心里,都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喜欢。云黎看在眼里,虽未说什么,却也不自主地被他牵走了。当最后的日期临近,两人蹲在花灯前,流水边,他才终是忍不住,在江昭的追问下说了做小神仙的事。

这是云黎的自私。哪怕知道他会经历魂魄涤洗的苦痛,哪怕知道他会有性命之忧。可在那一刻,他仍然出于私心,把一切告诉了江昭。

但当江昭消失在月夜,只留下一棵树时,那才是云黎最后悔的时刻。

那时,他想,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一片为他而种的竹林,云黎也无心再照顾了。

云黎开始试图忘记那个人,但他是神仙,他忘不了。他只得试图把那个人有关的种种记忆放进盒子,埋藏在记忆的一角,不去碰,也不去回想。

但他终是骗不了自己。

小神仙是魂鬼转化而来,自然不需睡眠,也极少做梦。云黎体质差,经常闭目养神,但也不至于睡着。

但是在那一日的午后,他居然睡了过去,并且做了梦。梦一开始还算清晰,一世的他蹲坐在一边,看自己种树,可越到后面梦越混乱,有一世他的模样,也有二世的样貌。但颠来倒去,这偶尔一次的做梦,梦里全都是他。

云黎惊醒,看着窗外那因缺少照顾而开始枯死的竹林,久久出神。

之后,他便把那棵桃树,移栽去了山下。

骗不了自己,那就不用再骗了。

山上冷,桃树总也开不了花,移栽到山脚下就好了很多。可桃树的寿命不过几十年,云黎就拿自己的灵气浇灌,养护。

故人已去,仅余此树。既然自己忘不掉,那便好好照顾。虽然以灵气浇灌凡树会扣损许多功德,但无所谓,他从没有飞升的打算,功德于他而言并无用处。

后来,桃树旁建了寺院,再后来,他在寺院外捡了个小女孩。女孩太小,说不清自己的名字,他便给她取名沐涵,随的沈姓。再后来,女孩一天天长大,主持说她要有个监护人,还要上学之类的话,云黎不懂,便随着主持去弄。

有了小女孩在,日子着实没那么沉闷了。她时常来山上找他,给他带水果瓜子,或者劝他不要老在山里寺院呆着,多出去走走。甚至当她看见自己睡得石床,还盘算着自己卖废品攒钱,搞个床垫来——当然,这个床垫肯定要云黎自己想办法搬上去。云黎嫌麻烦,最后这事也不了了之。不过最后,沐涵还是想办法给他搞来副桌椅,桌子轻,抬上去不费事。

漫长的日子就这么热闹起来。可夜深人静之时,云黎还是会觉得心里空落。沐涵和他,总归是不同。但渐渐地,云黎心里也愈发清楚,就算能与那人再碰见,也不过是短暂几日的相处。就如同擦着一根火柴,有了瞬息的光亮,几日之后,他又去轮回,徒留自己在漫长的长夜之中。

有时,云黎甚至想不通,频繁的轮回,一遍遍看着至亲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和被困在漫长如黑夜的寿命,看着牵绊之人一遍遍离开,轮回,一遍遍忘记自己,究竟哪个更痛苦。

但在漫长的黑夜里待久了,他便宛如一只飞蛾,当那根火柴亮起时,还是忍不住贪图那一瞬的光亮和温度。

“我叫云黎,是掌管此地的小神仙。”

他说出自己的名字,看到的是江昭迷茫的神情。看到他并没有去洗魂,仍然转世轮回,仍然在这个世界上,那一刻的狂喜,瞬间被这个茫然的眼神挫成了灰。

云黎不再抱有任何奢望了。

那一刻他便冷静下来。飞蛾未必需要扑火,停在远处看看那明亮的火焰,感受下转瞬即逝的温度,他便满足了。

当他问,曾经是不是见过时,云黎说了不曾。当他想要靠近,云黎便摆出疏离的态度。

就算给了他能延续时间的灵力,但火柴终究是会灭的。

不过当他终于找回自己的愿望时,云黎还是觉得无奈又好笑。经历过三世,他的愿望居然还是复仇。

他想复仇,那便帮他复仇。更何况这次是妖,也算自己的职责。

但是,最终云黎还是没能拒绝他。月夜中,桃树下,他承认那一刻自己的心脏也鼓噪起来。那是留存了将近三百年的记忆,被那人一把火点燃。

火烧完了,留下的全是灰烬,记忆却如同灰烬中的印泥,愈发地清晰。

原来他也如自己一般自私。在他走后,云黎时常想。

不过,希望在“眼”前,他劝告江昭好好去轮回,不要做小神仙之类的话,他有听进去。但云黎又希望他没能听进去,却又不希望他死。

日子一天天过去。枯燥的日常仿佛又回到了正轨,山上,寺院,偶尔去医院墓地之类的地方逛逛,桃花也开始落了,树上的叶子也愈发绿油油,沾染上了初夏的气息。

他来到寺院后面,今日得给桃树再灌一次灵力,顺带检查下有没有异状。江昭临走前说这桃树有化形成精的迹象,但是自打江昭走到现在,却没见一点异样。

来到桃树下,却见沐涵坐在树下发呆。云黎飞过栏杆,落在桃树的脚边,沐涵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云黎以为她在学校碰见了什么事,便关切地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沐涵坐在那,叹了口气,“江哥走了,有快一个月了吧。”

云黎愣了一下,没想到沐涵居然会想这件事,便含混地答了个“嗯”,然后把手放在了桃树上。

“你说,我还能见着他么?”沐涵忽然问,“不过要是真能见到,他应该成了个小婴儿吧?也认不出我……”说着说着,她的话音又沉了下去。

云黎含混地“嗯”了一声,不想再同她谈论这个话题,便扯了开去。“刚才主持不是说要你吃过午饭去找他,帮忙般几张桌子。”云黎说。

“坏了!我忘了。”话毕,沐涵匆匆站起,快步离去。目送她离开了院落,云黎才闭上眼,努力将脑海里一切跟江昭有关的杂乱思绪清空,然后催动了灵气。

仙泽托着灵气在这一方小小院落里流转,浸润了这一小片地脉,然后被灌注进古树中,又流转出来,再落入地脉。灵气的轮转带起了和煦的风,风在这一方小院里拂过,绯色的花瓣纷纷下落,落满了云黎的肩头。

再睁开眼,云黎仰头打量桃树,习惯性地观察有没有病变或者异状。忽然,云黎看到在最矮,最粗壮的那根枝杈上,冒出了一个头。那个头是半透明的,似乎是人类三岁小男孩的样貌。它在跟云黎对上眼的一瞬,忽地又缩回了树里,速度快到云黎以为自己看错了。

云黎当即明白过来,这树确实化形了。百年来神仙灵力的浇灌,加之江昭那一点点人魂,这桃树能成妖化形倒也不奇怪。

他试着灌了一点气泽进树里,想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形体唤出来。可不知为何,树却没有一点反应,只落得风拂过花瓣的沙沙声。云黎思索片刻,想再灌注一点气泽,再试一次,却听到沐涵的声音转进院内。

“几张木桌子,沉死了。差点砸到脚……”她抱怨着,看见哥哥还站在树下,开始对着他吐槽,“住持到底从哪搞来的这些桌子啊,我前段时间是说写红绸的桌子有些破了,还那么轻,风一吹就倒,结果就搞来这……”

她的话音突然被闸断,呆呆地看着远处。云黎还纳闷她怎么突然对着自己发呆,忽然反应过来发现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后。

云黎转头看过去,在栏杆外,初夏的暖风平地而起,桃花瓣簌簌下落。在纷纷扬扬的桃花瓣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黑色身影由远及近徐徐走来,最终停在了自己两米开外。那身大氅的制式,甚至花纹云黎都再熟悉不过,他自己就有一件,不过是白的。凡重要工作都得穿着正式的装束,这算是小神仙的工作守则。

云黎愣愣地看着那人,恍惚间觉得自己其实是在梦中,不然,该怎么解释这不真切的场面呢?

见云黎愣在那,江昭却笑了,说:“你见我怎么这个表情?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

沈沐涵几步冲到前面,震惊道:“江、江哥,真的是你?”

江昭笑道:“是我。”

“可是,你不是……”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想了半天,疑惑地看着江昭,问道:“你该不会又死了一次?”

“嗯,算是。”江昭坦然。

“那你现在是鬼?”沈沐涵疑惑,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是灵媒,自然能分辨出鬼魂。可江昭现在的样子,却又有哪里不同。

但这句话,云黎却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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