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投石问路(下)(1 / 2)

徐少昀总是睡到巳时才起身,然后就到院子去,那里有个孩子,每日卯时起身,拿着把环首刀一刀一刀劈着。以这孩子的年龄拿真刀着实太早,虽然环首刀已经比厚背大刀、柳叶刀、腰刀等轻便,但他才七岁,刀立起几乎与他齐高。

这孩子会先把刀中八法:扫、劈、拨、削、掠、奈、斩、突先各练上一百遍,然后使起入门的“杂家刀谱”。中午过后他会练功,扎马、练气、举石锁,抖更绳,绕着院子跑十几圈,直到力竭,吃完晚饭沉沉睡去。

徐少昀与妻子常问他要不要出去玩,他大部分时候都摇头,除非练武受伤,徐少昀喝令他休息,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休息。不过一旦出门,又像个寻常孩子般,见着什么都有趣,欢喜嬉闹,不住蹦跳。

诸葛悠希望他读书,每日练完功都会点起灯火教他识字。这孩子字学得不少,他娘亲教得很好,但他坐不住,不是忽然站起坐下就是神游物外,诸葛悠本想跟他说你得读好书才能报仇,这说法能激励他,但想了想就觉得不妥,这孩子不能一辈子活着就为报仇,再说自己也实在不好唆使他报仇。

徐少昀一直记得来到安徽住下后对这孩子说的话:“你爹死了,你娘也死了,他们不会回来,以后就是我跟诸葛阿姨照顾你。”

孩子红着眼问他:“为什么你爹要害死我爹?”

徐少昀说不出来,只能对孩子说:“以后别告诉人家你姓彭。你现在姓徐,把原来的名字倒转过来,叫徐威豪,不是彭豪威,是徐威豪。”

“这只是个假名,但你要记得,跟你的真名一样牢牢记住。”徐少昀说道,“这是为了你爷爷好。”

孩子闹了很久,终于妥协,把这名字记下,徐少昀试了几次,无论怎么用本名叫他都不回头才算妥当,只希望父亲不要找上门来。

此后徐威豪每天都勤奋练功。他向徐少昀要了一把真刀练习,徐少昀本不想给,又想这不是拿着恩情阻止他报仇?那不是他的本意,虽然他也不希望徐威豪报仇,但他也知道徐威豪学武不仅是想学。

更是需要学。

昆仑共议后,彭小丐的死讯传来,徐少昀更觉愧疚,瞒着徐威豪不敢说。

他来到院子,徐威豪练刀,他简略打一套降龙拳,然后就准备去市集。以前他不会起这么晚,很久很久以前,他也像徐威豪一样努力练功,他曾经是父亲寄予厚望的孩子,武功在嫡出的三兄弟中最好,父亲徐放歌曾对人夸耀:“吾家有麒麟儿。但说起办事,他呆过刑堂,当过闽侯分舵主,仗着父亲余荫,年纪轻轻就当上福州分舵主,却始终没遇上什么机会,被人说才干平平。”

似乎每个家里最少都有一个让父母失望的孩子。他听过父亲提起严烜城,也听妻子说起大舅子诸葛听冠,当然也听说过彭家失踪的大儿子。有时甚至有两个,例如冷面夫人的傻儿子唐锦阳和继承父亲唐绝闲散性格的小儿子,江湖上都快没人记得他姓名。

自己就是让父亲失望的那个孩子。

那是五年前,自己才刚上任分舵主两个月时的事,福州遭遇飓风。飓风年年都有,有时一年好几个,但那次的飓风不仅大,且突然,刮得海上的疍家不得不上岸避难。

疍家是福州泉州一带以海维生的居民,又称艇户、坠民,或者连家船民,因为以船为居,空间狭小,睡时必须在船上蜷曲身体,因此还有个难听的名字:“曲蹄”,单听这称呼便知道疍家并不被当成人,而是介于人与畜生之间。他们自成一脉,既无良户,多半也不愿上岸成为良户,据说前几任帮主都曾想安抚他们,允他们垦田种地,但多遭拒绝,只有少数人愿意上岸。后来证明他们拒绝是对的,疍户多半矮黑,形貌与一般良户不同,多遭欺凌,十有八九不是死于非命便是重回海上,几次之后,疍户已经不相信陆民。

疍家主要以捕鱼采蚝维生,也会上岸伐山造船。另一个生计便是做海盗。疍户对于侵入海上领地的渔民并不友善,往往将其杀死,夺其鱼货,或者绑架换赎金,赎金不高,但对于福州沿海的贫困渔民已是天价。疍户是当地一患,沿海以巨鲸帮为首的门派曾多次围剿疍户,但效果不彰,大海茫茫,说躲就躲,哪找去?

那日有数百艘船只逼不得已上岸避风,声势浩大,吓得沿岸居民连忙通报门派。身为福州分舵主,徐少昀亲自领了一千两百人在岸边严阵以待,眼看就是一场好杀。

来交涉的是个老头,带着儿子前来说项,说只为了避风雨,绝不伤害陆民,徐少昀答应了,这是几千人性命,他不忍心见他们死于暴风之中。

故事并没有好结果,没什么知恩图报,疍户走时顺便洗劫寄住的村庄,杀死两百余人,伤了八百多人,不知损失多少财产。陈海嚎,他记得这名字——那个来说情的老头,疍户的首领。

徐放歌大怒,这样的丑事简直丢尽他的脸,尤其自个还是福建总舵出身,连福建乡亲都照顾不好。于是徐少昀上任两个月便丢了福州分舵主的位子,被调任刑堂堂主。

没被砍头都算是徐放歌的庇荫。

那之后他就从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孩子成为了最令父亲失望的孩子,在众人口中也就是个不见才干的帮主公子,不过也因此他才认识妻子诸葛悠。是,他确实是被父亲逼迫与诸葛家联姻,但他却是在成亲前就认识妻子,还差点在洞房花烛夜被妻子刺杀。

想到往事,徐少昀不由得面露微笑。徐威豪放下刀看着徐叔叔,道:“徐叔叔,你想阿姨啦?”

徐少昀一愣,喝叱道:“胡说,你又知道了!”

“我爹想起娘时也笑成这样。”徐威豪道,“爷爷说这是想着女人的脸。叔叔不是想起阿姨,那是想到别个女人?”

“别胡说!尤其别跟你阿姨说!”徐少昀正色道,“我去帮你阿姨打酒。”

他走到厨房,双手各托着两尺多宽三尺多高的酒坛子走出。诸葛悠喝起酒来跟鱼喝水似的,一天少说得两斤,酒量还特好,选的酒也得好。市集不远,他懒得赶马车,隔三差五就去为妻子打酒,一打就是两缸,就这么两手端着回来,见着的都知道他有一身好功夫。

这不是显摆,他住的庄院没请护院,怕走露风声,得露两手才能让宵小惧怕。说来一间两进大院住三个人,诸葛悠还嫌简陋寒碜,真是……不知道她嫁到丐帮来,丈夫就是乞丐头子的儿子?

徐少昀开门时,门外坐着个缺耳龅牙的孩子,伸手跟他讨钱,徐少昀手一扬,一个酒坛子飞起落在头上,就这么顶着一坛托着一坛,伸手往袖袋掏钱,问一句:“叔叔功夫好吧?”

那孩子眼睛正往院子里瞄,闻言抬头道:“叔叔猴把戏耍得真好。”

这不骂我是猴吗?徐少昀摸着的十文钱又放了五文回去,给了乞丐五文,道:“去!别来啦,下回不给了!”

那小乞丐开心谢恩而去,徐少昀出了门,喊道:“威儿,把门关上!”

徐威豪把门掩上,继续练功,没多久又有人敲门,徐威豪喊道:“诸葛阿姨,有人敲门!”

诸葛悠正在后院看书,把书覆在桌上,起身道:“许是天香馆送饭菜来啦,我来开门。”

徐威豪不许应门开门,这是定好的规矩。诸葛悠走到院子,顺手摸了孩子的头,绕过照壁开门,见一人压低斗笠站在门口,却不认识,心下戒备,问道:“你找谁?”

“我找徐公子。”那人道,“我是彭前辈的朋友。”

“你找谁?说话大声点!”诸葛悠大声道。这是暗号,徐威豪听到就得找地方躲起来,等他们夫妇确定没危险会去寻他。

那人又说了一遍:“我找徐公子。”

诸葛悠道:“把头抬起来。”

那人抬起头,只见一双眼睛格外有神。诸葛悠问:“怎么称呼?”

“我叫李景风。”

诸葛悠知道救彭小丐离开的人叫杨衍,有一双醒目的红眼睛,显然这人没有。李景风这名字诸葛悠也听过,对九大家发仇名状的名人,太出名,以致于谁都能冒用。

诸葛悠问:“什么徐公子?我不知道这人。”说完就要掩门。李景风伸手挡住,道:“我是副掌的朋友。”说着从怀中取出点苍令牌。

“你认识我二叔?还是他朋友?”诸葛悠疑问。

李景风点头:“副掌对我很是关照。”

诸葛悠点点头:“原来如此。进来吧,外子稍后就回。”

李景风不疑有他,走进屋里,诸葛悠掩上门,却不落锁,猛一回头,从袖中抽出匕首刺向李景风肩膀。这一刀无声无息,又快又狠,幸好李景风人头着实值钱,不知遇过多少偷袭,警觉性极高,身子一侧避开,惊道:“你做什么?”

诸葛悠笑道:“我这二叔除了三爷还能有朋友?还会关照人?你谎话说得不高明,二叔也不派个机灵些的来!”

她虽不知诸葛然为何要骗走彭豪威,但她对这孩子很是喜爱,即便是二叔也不让带走。

李景风忙道:“我真是副掌的朋友!”

诸葛悠道:“饶你一命,回去跟二叔说这孩子我养着,什么天下大事,扯不着一个孩子身上!”

李景风道:“威儿真在这?”

诸葛悠道:“再不走,外子回来你可走不掉啦!”

李景风摇头:“我要带走威儿。”

他不知道徐少昀与诸葛悠夫妇为何带走威儿,这两人埋葬彭老丐,应不是极恶之人,但彭老丐一家毕竟是华山丐帮点苍联手覆灭,将彭豪威交给两人照顾,放心不下,他想说之以理,将威儿带到崆峒或青城藏起。

诸葛悠冷道:“再不走,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既然徐少昀不在,不如先带走彭豪威再说。李景风转身奔向院里,却不见人影。诸葛悠持匕首杀来,李景风侧身闪避,诸葛悠不愧是点苍嫡传,匕首耍得伶俐,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有时交至左手,右掌扇向脸颊,有时又交回右手连环突刺,声东击西的招数向来是李景风最不擅长应付的,若是早一年遇见,非得被戳上几个大洞,但他得沈未辰传授应变之法,避得虽然惊险,却没受伤。

李景风道:“再逼我,我还手了。”

诸葛悠道:“二叔最疼我,伤了我,你怎么跟二叔交代?”她见李景风不敢还手,怕伤及自己,更相信是诸葛然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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