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权游戏 (第七章 权力的笼子)36(1 / 2)

坚决不能退让。

在同一片苍穹之下,帝国首辅芮隐依旧忿忿不平。

他胸中的怒火令其呼吸急促,苍白的脸颊显得有些许红润。红色蟒袍被秋风吹起褶皱,头上的獬豸玉冠两侧飘带随风摆动,斑白的发丝有些零乱,两道粗重的剑眉因为激动,纠结在一起,像两根缠着的绳子。

调任黑鹰铁卫军统管瑕瑜,安排他去帝国的京师当执政,擢升一个副统管做新统管,这当真是一着妙棋啊。芮隐苦笑着想。

那么如果换作我是对手,我又该做何打算?或许我下的招法会更狠,一定会让对手疲于应对。那会是我的风格。芮隐想到这里,心情反倒是好了一些,便重新梳理一些眼下情形,判断黑鹰铁卫军的未来。

黑鹰铁卫军创立不足二十年,乃是源于时任昭阳执政的周丕。

当时,帝国处于襄皇统治之下,大有扫荡天下诸国之意,将各邦完全置于版图之内。周丕作为帝国柱石,自然心知襄皇之志,亦有壮大自己的想法,故而任命昭阳五将各建骑兵营,便是黑鹰铁卫军的雏形了。

为了避免被人疑心有越轨之意,周丕听从了芮隐的建议,被选拔的三将与襄皇史氏一族有所关系。史思是襄皇本族之侄,尽管并非嫡系,却在军部行走多年;黄宜乃是皇室外戚,其父黄适是锦溪镇乡绅,在涪川、凡溪与凡锦湖一带颇有威望;应镳是襄皇宠臣应征之子,其族是应龙山应天湖土著,后来在鹰族扶持下兴起,于曲江、应天湖间打造了应天镇。应镳祖上最有名的人物,乃是庄帝时代的应嵊,创立了应龙剑派与龙应拳,被誉为当世黑子大士。

襄皇对周丕着意赞赏,称许他为帝国鞠躬尽瘁。

然而,襄皇对周丕并不放心,暗中叮嘱三将留心,以至于黑鹰铁卫军貌合神离。

任何一个领导者都不会完全信任他的手下,这是亘古以来权谋时代的金科铁律。

五大战团各自为政的局面,自襄皇那时已打下根基,致使统领只是徒有虚名。尽管如此,统领在名义上仍有一定挟制之权,故此辅政大臣们都支持自己党派,争夺这一统领之位,以便抢得必要的话语权。

瑕瑜是幽蓟国金瑕镇人,其父瑕权是金桃湖有名乡绅,对芮隐父亲芮茂有襄助之恩。芮隐与瑕瑜关系密切,又得其赠送珠宝书画无数,故而极力游说昭皇,才使瑕瑜当上了正统领。

不过,瑕瑜徒有求索太乙山的经历,兵法与统兵之能并不突出,之所以能够坐稳统领之位,多因其靠向诸辅政送礼维系。可是今日早朝之时,几位辅政大臣说京师执政空缺,提议瑕瑜前去担任执政,把守帝国南部疆土,确实让芮隐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以卖好为名把瑕瑜调离昭阳,明升暗降剪除我的羽翼,然后把精锐之师掌握在手里,难道是要把我架空吗?首辅大人一想到这些,再次气急败坏地骂娘。

他的喉头突然发紧,于是狠力地啐了一口。

最让他生气的是,军部大臣郎玄发起动议之后,总务大臣桑楠和律政使筚籍立刻附和,就连与他走动最近的财政大臣温哲,也不置可否未发一言。他们针对的是我?想到这里,芮隐倒吸了一口冷气,后脑壳阵阵凉意袭来。

郎玄想支走瑕瑜,芮隐可以理解。

十余年来,军部一直希望控制黑鹰铁卫军,由其任免精锐之师的统管,继而通过主将任免权力,掌控这支卫戍昭阳帝都的部队。黑鹰铁卫军威名赫赫,曾在昭皇征战四方时屡立战功,击败了许多王国精锐,其地位绝不仅仅是一支部队,更像是帝国精神的象征。

谁想控制银夏帝国,必须控制昭阳;若要控制帝都,必须掌控黑鹰铁卫,如此才可以在朝中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桑楠是为了什么?仅仅因为他是坤国人,与郎玄一样均是廊中贵族?还是他们一起加入帝国大军,曾在西北边陲率军征战?过去他们偶有联手,但绝不会像今日这样默契,假如两人完全走到一起,那将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势力。芮隐心里不免担忧。

沿着议政大殿外的鹅卵石甬路走,不多远处的路边,有一座八角凉亭。八根石柱外包着数层竹衣,涂抹了厚厚的红漆,又渗杂着不少金粉。柱子顶部对应亭子的八个飞云檐,檐上立着黑龙、人面玉虎、紫麒麟、白饕餮、神鲲、异灵兽和七子同体的雕塑,能工巧匠精雕细刻,仿如真兽真神般呼之欲飞。亭子拱起的尖顶处直刺天空,悬着一块天域雪山产的黑石,黑石并不规则,只有脸盆大小,闪着幽暗的光。

与亭子相对的甬路另一侧,便是瑶台的小偏殿,偏殿里面有不少人正在焦急等待。这些人中,有向辅政大臣汇报政事的下臣,有帝国境内的封城之主,还有掌控昭阳某个产业的爵爷。如果有极特殊的政务,他们可以通过殿内使提前通报,告知首辅请求定夺。首辅视情况而定,由辅政们同议裁决,若是无法达成一致裁决,便会上报给昭皇。

多么熟悉的政务程序啊,难道真有人要剥夺我的权力吗?芮隐觉得有些纳闷,筚籍以往很少参与争斗,以明哲保身作为当官之道,为什么这次他如此上心,似乎比郎玄更加积极。他一定有什么需求,我一定要想到,否则,那将是隐藏在角落里的一支暗箭,随时可能穿透我的心脏。首辅心里想道。

户政使路缕和工部大臣昊泽没有发表意见,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这样的沉默一样让芮隐不舒服。他非常清楚,两个人在帝位继承上与自己意见相左,没有在铁卫军统领上支持郎玄,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昊泽是东伯的支持者,这一点毋庸置疑。

路缕想支持谁呢?娥后、东伯和西伯,是帝位有力的争夺者,难道路缕有别的想法?推举久不问朝政的项公?

项公!

芮隐想到项公这个人,不免心头一震。项公是昭皇的密友,曾经立下汗马功劳,如果不是他主动辞官,必然会是辅政大臣,甚至坐上首辅的位置。

可是,他真的是淡泊名利吗?芮隐一直不太相信,总觉得项公不寻常,甚至可能藏着大秘密。

深秋的天空,湛蓝湛蓝,云朵不多,偶尔一排大雁向南飞去。它们在投奔新的栖息地,投奔新的希望。

“首辅大人,慢些走。”温哲平淡无奇的声音,在芮隐的身后传来。首辅大人转过身,一脸平静,还带着一丝嘲讽。

“财政大臣不会有事和我商量吧?”芮隐盯着温哲平凡无奇的脸,有些气恼地问。

“首辅,难道是在生我的气吗?”温哲淡淡地笑着,两个酒窝出现在脸颊上,给原本平淡的脸增添了些生气。

“怎么会呢?郎玄大臣毕竟是要抬举瑕瑜啊,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倒是很想听听你怎么解释呢!芮隐口不对心地说着。

“芮兄,你应该看得明白,郎玄此举很明显是针对你,毕竟瑕瑜是你同族啊。”温哲整理了一下帽冠。

“怎么会呢?郎玄的提议很合情理,黑鹰铁卫统管调防轮岗早有先例,更何况又抬举瑕瑜去陪都当执政呢。”你倒是看得很清楚啊,为什么刚才不站出来替我说话,反对动议呢?芮隐气呼呼地想。

“芮兄,不必和我掩饰了,如果你是真心同意,刚才在议政殿就已首肯,何必说稍后再议呢?我之所以没有在动议提出之后反对,是因为不知道郎玄还有什么样的后手,也不知道其他人有什么想法。结果芮兄已经看到了,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至少没有当场提出来,这说明什么?他们都各有心思,虽然不能说和郎玄都有默契,但现在应该有了一致的想法。以二对五,芮兄应该也知道难有胜算。”

温哲的脸依旧平静如常,让芮隐猜不透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此时,天空盘旋飞过一只黑背巨鹰,展开的双翼足有五丈,驭风而行,显得悠然自得。

“温老弟既然看出来了,你倒是说说看,我该怎么办好?”

温哲的一番话虽然没有完全打动芮隐,但他觉得对方表达了诚意,自己也不能再装得过于冷淡,显得不近人情。七位辅政大臣之中,与芮隐交好的人除了温哲,他已经想不到还有谁,自己不该放弃这个盟友。

“顺水推舟,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芮隐坐在自己的首辅大轿里,苦恼地想着。轿子骨架是由橡木制作,通体漆红,轿子里的卧榻足可以两人同卧,铺了一张厚厚的佤珥毛毯,其上又铺了一层花国织锦。

大轿内左手一侧是一个可以折叠的板桌,上面摆着一封刚刚送来的密信。这是一封来自西伯的信,由驻守西南边防的骑兵随身携带,骑着快马,长途跋涉,千里迢迢送到帝都。

银夏帝国帝都昭阳坐落于亚夏大陆的中心,与各王、侯国间均相隔很远,若想控制各国发号施令,可以通过信鸽传递书信和指令。辅政大臣各有一定权力,可利用采诗府收发飞鸽书信,与其他各国商讨所属国事。当然,极为秘密的消息,辅政大臣只用府中私藏信鸽传递。

利用信鸽传递消息,乃是发源于廊中地区,至今不过是百年时间,但是却越来越受到重视。不过,并非每个国家都有资格与国力养得起鸽子,而是需要得到帝国首肯,或者说要得到当权者支持。当然,一些身家极巨的大富商,亦会借助自己的买卖网,打造为己所用的信鸽驿站,了解各地的商业消息。

信鸽送信虽然快捷,但是训练与培养消耗极大,而且也有不利之处:如果被人发现射箭拦截下来,便可知道其中之秘密。

芮隐平素与各国往来时,多用采诗府信鸽传递,府中信鸽很少使用,唯一例外是与西伯间的沟通。两人之间几乎不用信鸽,始终坚持利用王国大道上官驿,由信使骑乘驿马送信,直接交到本人手中,如果遇到意外便口吞灭迹。

安全第一。

这是芮隐多年来所坚持的信条。芮隐与西伯始终书信不断,昭阳的局势与动态,昭皇与辅政大臣商量的重大机密,都通过这种方式进行通报。与此同时,芮隐与天域高原一些部落亦有联系,也是借助官驿驿卒往来,以便使自己能够影响高原部落。

信件内容简单明了,询问昭阳近况之外,西伯告知他与敕胡已经暗中联系,将对苍陵形成南北夹攻之势。如果苍陵战败,西伯会要求苍陵割让部分土地,转送给敕胡王国,而苍陵王将成为西京的傀儡。

太着急了。首辅大人不禁担心起来,刚刚吃饭被硌的牙齿又疼了起来。

昭皇刚刚去世,继承人选尚没有确定,这个时候西伯调遣灰蛇战团,攻打苍陵王国,绝对不是一个最佳的时机。苍陵国土面积虽然很大,但源于为帝国养马而成为王国,乃是最后一个升格为王国的国家,人口与其他王国相比差距不小。周边有野蛮的原始部落,南边也有多国敌对,若非银夏帝国支持,莫氏王族很难坐稳苍陵王座。

数月之前,西伯已就此事与芮隐沟通,希望寻找一个有利时机,令苍陵臣服帝国的同时,向西京进贡良马军备。

芮隐知道,昭皇刚刚继位之时,正是西伯提议拉拢苍陵,为帝国养马以资军备,才使帝国组建了精锐之师,最终重新令亚夏大陆各国臣服。但是西伯没有想到,昭皇十分抬举苍陵,晋升其为王国,这确实有些过于重视了。

苍岭有很多不易耕种的丘陵山地,原始部落常常搔扰争夺西部牧场,西南方向虽有广阔的土地,却因为没有利用好天域水系,以至于国中粮草始终需要外购。可是,如果苍陵一朝雄起,擅用广阔国土和军备资源,的确会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西伯有此打算也属正常。

甚至于昭皇在位时期,曾有大臣提出兵进函陵高原,取代莫氏王族直领苍陵疆土。莫氏王族虽治理苍陵多年,融合了天域高原不少部落族人,但历代君主实无远见卓识,一直没有占领高原之地,以充裕王国实力。正因如此,昭皇在巡视西南时,专门来到西京五镇,了解苍陵的国情。如果当时不是烈马等部落东进,致使苍陵动员百姓抵抗,使王国空前团结一致,也许昭皇已经实施兼并计划。

任何一个好君主绝非是盲目仁慈的,而需要恩威并施地控制权力,将国家的利益最大化。

昭皇就是这样一位君主,在权威受到挑战时绝不妥协,亲率大军征战不肯屈服的邦国。当帝国稳定下来,四海皆歌舞升平时,昭皇又会暗中挑拨王国间的矛盾,让他们不能成为铁板一块,存在威胁帝国霸权的可能。芮隐追随昭皇日久,深知昭皇的作为,除了绝对地服从之外,他还真心地钦佩昭皇。

你觉得权力是什么?曾有一次,昭皇与芮隐闲来无事,沿着未央湖散步,突然向首辅发问道。芮隐思考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权力就是话语权。昭皇淡然地对芮隐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就好像现在我在问你,让你答出我心中想要的答案,这就是皇冠赋予的权力。可是你也有沉默的权力,判断我为什么会如此发问,这就是你为君忧虑的权力。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力,只要不超越极限,不伤害到别人,那么世间就不会存在杀戮、仇恨、你死我活,那么我可以说我想往的权力,就是让天下太平。

可这是做不到的啊!芮隐不假思索地开口反驳,然后自知失口,一下子变得局促不安。

是啊!权力是王冠上的明珠,每个人都想争夺,如果我不彰显我的权力欲,他们都会张开血盆大口,像恶狼扑向腐肉一般把我撕碎。昭皇再一次淡然地说,而芮隐却有一种大山压顶的感受。

如果没有昭皇执掌帝国,银夏也许早就风雨飘摇、分崩离析,再大的权力欲望于昭皇而言,我觉得都是毫不过分的。芮隐发自真心地说,坚信昭皇可以超越庄帝,实现统一亚夏全境的愿望,达成任何君主所没有企及的高度,留名于万世后代。

兵锋北上,一扫沙罗;西进天域,独霸高原;直抵火龙,东并大海。我曾经信心满满地志在四方,希望能够凭借真正实现大陆统一,而登上苍岭天子峰祭天示威,可惜终归不过是徒劳而已。权力欲是一个毒疮,必须要用盐消除毒液,用刀剑除掉恶疮,否则必将受累失于天下。昭皇的话让芮隐越来越糊涂,也让他越来越看不懂昭皇。

前些年,昭皇懒政躲到东山行宫,将大权全部交给辅政大臣,余人都十分不解,只有芮隐早已洞悉昭皇的异常。

昭皇为了遏制权力欲望,甘心陪着朵姬避于东山东来峰行宫,这份胸襟与从容非常人可以,更何况手握权柄的西伯呢!昭皇亲政掌舵帝国之时,西伯表现得异常恭顺,以至于当初对他颇有微辞的伯爷,也认为西伯心性有变。可是芮隐却深知,西伯绝非安于人下,而是蓄势待发等待时机。

如果昭皇留下子嗣,帝国皇位继承不会旁落他人。

可是现在局势不同,无后的昭皇留下了权力之空,谁第一时间把握机会,就有可能笑到最后。现在西伯发动战争,曲路西进苍陵函陵,虽然可以得到敕胡、苍陵支持,但会丧失最为宝贵的时间,恐怕不会给他入主帝国带来好处,反而会被人当成欺负弱小的把柄。

如果我是娥后会怎么办呢?我会联合辅政大臣中的盟友,寻找可以支持她的伯爷,尽快掌控昭阳帝都的精锐之师。黑鹰铁卫军不只是帝师王牌,更是成为帝王的预示与指引,一旦被娥后巧妙掌控,西伯若再想扳回一局,恐怕会是极难的了。芮隐焦虑地思索着。

人如果只盯着权力,那么必将被权力之剑所伤。

说出这番富有深意之语的人,乃是灭龙纪时代的贤者文㖀,亦是藉国君主陶菲灭掉的㖀国君主族兄。㖀国国土面积狭小,正在腾岭与腾溪一带。为了彰显藉国霸权,陶菲初征㖀国用兵凶悍,致使不少㖀国百姓伤亡。

文㖀代表其弟出使藉国大营,以一番贤君大义劝说陶菲退兵。无奈陶菲志坚难改,宣称必须统一廊中地区,实现古代贤君亦做不到的伟业。文㖀冷冷地指出陶菲并非为了廊中百姓,只是为了自己的权力野心,使得陶菲极为震怒,将文㖀斩首示众于阵前,后来又将㖀国城池烧毁,以至于后世称此事为陶菲的大败绩之一。

轿子正在上坡,八个轿夫走得很快,但芮隐没有感到摇晃。他突然产生一种感觉,自己就像是帝国本身,正被金亭等八个王国托举着,走在一座剧烈摇晃的木桥上。只要任何一个轿夫失手,帝国的根基都将被触动,那么亚夏中土的稳定局势,就将彻底被打破。

我必须阻止西伯。

首辅用手将一侧轿窗的绸布帘子挑起来。

轿夫们走在西城翠湖边,正准备横跨较窄的一座小石桥,湖中的水流好似未动,潋滟的波光晃得人眼无法睁开,大片的浮萍在湖岸边掩映。沿湖边修筑的石凳上有人垂钓,一些贵族、官宦的府邸散落在周围。

不少院墙外栽着桂树、松树和柏树,树上有栖息的鸟儿鸣叫。挑担叫卖的小贩偶尔路过,引得胆小的鸟儿飞起,但很快又重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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