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刻骨之画(2 / 2)

我的手开始颤抖,因为在这一瞬间我发现了画像上那熟悉的人像的由来——荣军院中我那老不死干爹!

我象一只受惊的疯狗一样焦急的抓狂着,脑海中所有不合理的、刻骨铭心的印象乱成了一团:学生时的牛泪让我目睹了不可思议的事件——河湾黑水中鱼身人面的怪物——烈士公园中那漫天飞舞的骨灰,最重要的是我无意中的摹画竟然能够暗合真相?!

为什么?这一切都应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现在看来答案仍然就在我的起源之地——荣军院中。

我要回家,我要答案,我要真相!

英子这个小家伙可能因为太长时间的孤独(她母亲与东子成家前会天天把她锁在房子里),把我这个唯一的陌生人当成了她的依托,这不天才刚刚亮这位小美女就冲进了我的小屋。她不但监督我洗脸换衣还饶有兴趣的找出了我昨夜狂乱的涂鸦——那张从葫芦画件上拓下来的废纸。

女儿的眼神在我脑海中回荡,这让我这个没什么耐性的人根本无法拒绝英子的陪伴,夜里如潮水般汹涌的归乡之情也有所冲淡。

英子找来了她的画笔,试图修改我胡乱的“大作”,她用单纯的线条依着葫芦上的人像描出了多道人形轮廓,我羞愧的想制止英子的无用功伸手去扯那张废纸,却被画面上的改变触动了心神。

英子单纯的线条轮廓,就如同一条绳索,把被狂风吹得偏向一侧的人像画面重新勾勒出了形态!那原本一片片毫无美感的污迹或是颜料色块无意中被重新穿了起来,变成了一幅亦真亦幻不合构图的画迹。

中国画的技法,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中国画家运用毛笔的方法,其中的抒情意味越来越浓,其笔墨的含义,已不是简单的技法,而是渗透了中国精神的笔法,线条的运用是最重要的,而墨法,就是利用水的作用,在色彩中产生浓、淡、干、湿、深、浅不同的变化,这就是国画的“意境”,线为神色为意!但眼下我们国家的美术教育却大体上仿照了外国构图、线条、素描、上色的写实创作方法,反而独独丢弃了空、灵、气、蕴的表意抒发,而我星座狂乱的色彩铺陈加上英子简单的线条连接却无意中还原了这种意味神蕴的传达!

原来空洞的老不死干爹的画像,被凌乱的罡风拂动——被最古拙的线条所勾画,一下子就有了生气。根本用不着画出空白镜框中的眼神,光是这个书生在风中挺立的身形,就已经表达了作画人所有的意念:崇拜和思念!

可远观但不可近渎的孤傲,相思入骨的关切,只希望借用道统灵媒葫芦为引,以乾位升腾为法传于画中人心神之海!

这是何等的痴情何等的贞洁!

我舍弃了画笔,随便拖过一张包装用的黄草裱纸,单纯用手按着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开始了色彩墨法的铺陈,偶尔还借用起了随手可得的任何形状物体,比如我摘下英子小辫子上的皮筋沾着墨迹在纸上弹出了波纹,还用碗底扣出了一个斑驳的乾阳。

英子的目光由迷惑变得惊讶,然后变成了似懂非懂的兴奋和鼓励!

孩子天真的目光让我心神平静,虽然体力由于长时间的肌肉运动而逐渐虚弱,但我的精神却更加集中和专注,但是躯体的本能反应却不顾一切的在提醒着我——我已经饿得要死,汗水不知不觉已经浸透了我的内衣,身体因为失去了那只手的拖累也已经摇摇欲坠!

肾上腺激素即将耗尽时,我终于意识到所有重要的记忆大块细节都已经齐备,该开始穿珠连线了。我笑着抹了一把汗向我忠实的观众英子询问:该用什么颜色的线来连啊?英子同学……

英子的笑容如雏菊般苍白但耀眼,她指了指桌角那方几乎干涸了的朱砂砚台笑了起来:除了黑墨,你只有这不一样的红了,是不是?

砚中的朱砂还是我给黑小子写禳婚真经剩下的,我含笑认可了英子的调侃,弄了点水又磨开了残砂。

我的手在颤抖,太阳穴附近的神经在无意识的跳动着,很可能汗水流进了眼眶,搅扰的英子头上小辫子在我眼界中也一动一摇几乎要模糊起来,我觉得我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心神。

英子顽皮的把一滴朱砂甩到了我的脸上,我笑着把手中的毛笔伸向英子的脸庞,英子天使般的笑着捂住了脸却留了一条缝隙仍然在瞄着我,我借机深深呼吸了几次,紧张万分的伸出了画笔。

也许是过度紧张之后的松弛,也许是体力透支后的萎靡,我的手和笔轻飘飘的变得不再僵硬,我任意所之按着脑海中的草稿开始了勾描,很可能有好几处都出了错,但我告诉自己:别管它!念与神合,意至心灵,只要最后的意境对了,一切都不重要……

我饿坏了,甚至都忘记了看一眼自己第一次的“画作”,只想象只疯狗一样找点东西来填下肚皮。但英子,天使般的英子的表情让我有些困扰,我不太确定是自己饿鬼般的样子吓着了她,还是这个小天使本能的觉得我的画作有那么一丝丝奇怪……

所以我做了一个至今仍然让我后悔得想抽自己耳光的决定,离开了英子和我的画,去找东西填饱自己肚子,好安抚自己几乎已经战栗的躯壳!

当我在东子老母亲的厨房中狼吞虎咽时,只隐约听到了英子跑着走出院门的余响:

“奶奶!我去把伯伯的画拿给晏老师看了……一会儿就回来!”

这个瞬间成为了永恒!

因为直等到晚间,英子也没有回到这个家。当然我早就去了柳淑女的画室寻找了好几次,但画室的门是锁着的,当我最终费力的找到了晏阳时,她这才惊异的告诉我,她这一天根本没去画室!

英子不见了!

我拖着自己瘸腿幻想着英子可能贪玩已经回家,但东子家空荡荡的院子(家人都已经出去找孩子了)告诉我,这个信赖我把我当成伙伴的小天使,永远离开了!

东子父亲与媳妇沮丧的归来向我宣布了这个绝望的事实,有人看到英子确实拿着我的画到了画室,但随后发生了什么则无人知晓!

东子带来了民警,小地方的公安不会拘泥什么48小时之类的条条框框,然后就是发动了所有的街坊和朋友,开始了毫无目的的搜寻!

但我心中强烈的本能或是直觉告诉我,英子—已—然—消—亡!

我木偶般的跟着东子媳妇找到了她的前夫——混混李龙的出租屋,东子不由分说踢破了房门大家一拥而入,出租屋中零乱破败还混合着一股腐败的怪味看样子是好几天没人入住了,我的灵魂中有血在不断渗出,只想大哭一场:

英子,天使般的英子,已然死去!

因为在我随后疲惫已极陷入的梦境中,英子幻化成了一阵不真实的影像,就如同我画在纸上的墨迹般,带着惊讶和笑容逐渐淡去,不断淡化,我拼命想用双手——没错,是双手——企图抓住眼前的影像,但除了醒来时满身的冷汗外,一无所获!

更让我揪心的是,为了不打破东子夫妇万一英子还活着的指望,我只能咬碎牙关,把我的这个直觉压抑在最心底,因为这个事实连想一想,也许都是对生活的亵渎,对人间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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