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一节(1 / 2)

今天我带着万花筒去看你了,你不是最喜欢看星星嘛,万花筒里的星空变幻万千,你会喜欢的。

还记得好久之前,我们五六个人拿着从地摊上买的望远镜,站在马路牙子上看星星。那晚风很凉,我们特地选了炒面店那里,一天恨不得在那里吃八顿,赊账赊得老板都怕了我们。店前有几张桌子还有几块木板。你把你的厚外套脱给了我,你们几个理所当然地拿起木板立在马路牙子边上,用桌子抵住,瞬间暖和了不少。关于望远镜的质量以及今晚天上会出几颗星,我们七嘴八舌特别闹腾。在开门声和手电筒的亮光同时从背后光速传过来的那一刻,我攥紧了你的胳膊。“是谁说老板不看店,回家住的?”你弟就差用后槽牙说话了。直到老板挨个看清楚是我们几个,才稍稍放松了警惕。“我以为遭贼了呢?”老板嘟囔着轰我们进他店里去。他们择菜的择菜,我负责洗碗洗锅,你则到里屋去看看钢蹦。钢蹦是条猎狗,总冲我们龇牙咧嘴,却跟你很亲。你看完钢蹦出来帮我洗碗,让我坐在一边看着。老板叼着烟走过来:“小子,挺会疼媳妇啊,有前途。”我脸羞得通红,赶紧拧过头去。那时,我们仅限于挽挽胳膊,拉拉手,我还不是你的媳妇。当时不是,现在更不可能是了。这十年,我常去你家蹭饭,叔叔阿姨叫我闺女,就连左邻右舍见了都会说:“老林,闺女又来看你了。”

你走以后,我去还账,老板擦擦手说算了。那年老板儿子淹死在河里,你眼睁睁看着他被漩进水涡却无能为力。自责的你天天去河边练游泳,要不是阿姨以死相逼,恐怕你也不会放弃。善良的你开始领着我们光顾店里,最夸张的一次,我们吃到吐啊,你还记得吗?老板说如果他儿子还活着,跟你一般大,可惜你也没了。后来去吃炒面,龇牙咧嘴的钢蹦每次都会安静地蹲坐在我脚边,我像学着你那样,把肉条挑出来给它吃。钢蹦五年前也走了,老板的炒面店也关了,关于你的念想又少了一个。

晚上又去你家蹭饭,满满一盘红烧肉,叔叔阿姨全都给了我。要是你在就好了,抢着吃会更香。记得第一次你把我领回家去,叔叔阿姨做了好多菜,看我最爱红烧肉,还隔三差五特地做了让你带给我吃。虽然我是没妈的孩子,却在叔叔阿姨那里享受到了很多。

阿姨在饭桌上对叔叔,她以前只喜欢穿黑白两种颜色的衣服,好多人劝她年纪轻轻多穿点新鲜色,她却觉得亮色过于艳丽,很土,一辈子她都不会穿。可现如今年纪见长,再去逛商场,却猛然惊觉自己看的都是亮色,黑白直接忽略。我抬头笑笑不说话,发现阿姨明明在跟叔叔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我。

你也懂的。叔叔阿姨一直希望我往前看,大步往前走,不要回头。可是……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会不会听劝,会不会自然而然地找个人挤进我们俩的空间……我只知道,至少此时此刻这里容不下别人。

你走后,我也曾一度甘于堕落,封闭自己,拒绝来自于外界的一切。

直到你弟因为酗酒被送进医院急救,那一刻我看着叔叔和阿姨绝望的眼神,仿佛看到了那无数个日日夜夜,我爸我妈被我赶出房间的无奈与心疼……

于是我开始写字,努力让自己静心,试着与自己和解。

刚开始写不了几个字,就会烦躁不堪,慢慢地可以写一行、两行……一张、一大张。我开始爱笑,话也比以前多,叔叔阿姨也很开心。

你弟第二次入院的时候,叔叔阿姨找到我,让我去劝劝你弟,我答应了,可是到了病房门口我又退缩了。我绞尽脑汁竟然想不出也找不到任何词汇来劝解他,我慌了。

我好像才手忙脚乱地学会自救,身心俱疲,尚不具备救人的能力,甚至会被“反噬”。我只是从病房窗户那里望了一眼,看着你弟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画面瞬间切到了你出事那天,你就那么躺着,静静地,任我怎么叫,你都不肯应我一声。那一刻,我努力撑起瘫软的身子,落荒而逃。

你会怪我吗?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可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我和你弟彼此站在彼此接受的安全距离更好。

今天车坏在了半路上,拨了你弟的电话,是不是很难得?

毕竟自你走后,我俩像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过自己的生活,刻意闪躲。

像他无法原谅他自己一样,这十年,我也无法原谅他。我们彼此都害怕剑拔弩张的那一刻。那样子他心不安,我也会在去看你的路上犹豫不决,问心有愧,愧对你临走前的嘱托。

无数个在睡梦中哭泣着醒来的夜晚,都让我无所适从。我反复推演着当天的画面,好想把你弟故意挑衅人家的那一桢抹掉……

十年了,他酗酒过,企图自杀过,也看了十年的心理医生。在他微笑着向我走来的那一刻,我愣住了,眉眼、身型、走路的习惯,他跟你实在太像了……

那一刻,我对他释然了,也许正是因为有他,叔叔、阿姨才又一次有了生的希望。

十年来,我第一次坐了你弟的摩托车,张开双手,任风击穿缠绕我的手掌,我大声嘶吼了好几条街道,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你的呼吸、你的心跳……

每次在睡梦中,你问我,我都会说:放心,都挺好,你担心的那些都没有。

下午六点,还没出工作室门口,叔叔打来电话,阿姨心脏病发作,被救护车拉去了医院,医生说有点严重,可能需要搭支架。叔叔想让我问问二院的同学,好放心一些。

我一路开车赶过去,才得知你弟又酗酒一夜未归。下午回到家,阿姨就跟你弟吵了起来,你弟气不过拿了件衣服摔门而去,阿姨气得晕倒在沙发上。你放心,我给老五打了电话,让他去老三和老四那里找一圈,不行再去骰子的酒吧看看。虽然因为你的事,老五不待见你弟,一听到阿姨这么严重,沉吟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二院我那同学,我跟叔叔一起去问了,阿姨是你走后这么些年总是悲恸坐下的毛病,动态心电图随时监测着,看看后续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搭支架。

你弟火急火燎地冲到病房门口的那一瞬间,我一把逮住他的衣领,甩了他一耳光。我的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我那二院的同学走过来捏捏我的肩膀悄悄对我说:你的下嘴唇发紫,有空来做个检查。我怀疑你心脏也不太好。

我顺路送老五回去的路上,我俩都没说话。你知道吗?自你走后,我们几个从来没有聚过,谁都不想一起坐下来一言不发,也不想坐着坐着其中的某一个情绪失控,引得我们所有人#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的脆弱与坚强。

老五临下车还是忍不住回头嘱咐一句:你那同学说的话我听见了,你还是去查查,这样他也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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