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十一节21(1 / 2)

这天,姥爷家里来了一位与姥爷年龄相仿的小老头。一身得体的西装,戴一顶鸭舌帽,拄着一根拐杖。那拐杖通体金黄闪着油亮的漆光。姥爷说叫柳爷爷吧,我们都礼貌地打了招呼。柳爷爷是姥爷的战友,过命的兄弟。小舅稀罕人家手里的好烟,一口一个“柳爷爷”叫得可亲了。

那时候,小舅的班主任把姥爷叫去谈了几次话,每次都特诚恳地表示小舅的成绩已是夕阳西下,无可挽回。最近的那一次,姥爷听同去的家长在那谈论孩子的出路,有几个想让自己的孩子学美术,还有的要学音乐、体育。姥爷想着这毕竟也是条出路,小舅五音不全,画画更是一窍不通,好歹体育当面还有可取之处,便做了让小舅去体校的打算。小舅嫌体校太苦不愿意去,说了一通关于他那几个好哥们在体校的痛苦经历。以往姥爷会二话不说直接打断,不给人转圜的余地。可那次姥爷叫家里人一起商量,竟也觉得那体育生的训练着实苦,小舅只怕是顶不住熬不下来,便作罢了。于是小舅又开始了他一如既往的“街溜子”生活。

柳爷爷听说了便问小舅愿不愿到他那去,小舅一听是飞行员猛点头,恨不得已经飞了过去。柳爷爷看看我小舅满头的黄毛,又瞟一眼我小舅手腕子上的刺青,和蔼地说,小舅得把头发染回去,把刺青去掉才行。小舅一口答应,立马转身去厨房找我姥要钱去了。小舅体格子不错,眼睛也没问题,跟着柳爷爷去倒也是好事一桩。我姥担心三年以后选拔不上再把别的也耽误了。我妈劝我姥:选不上,不是还有这柳叔嘛,上不了天还不能在地上呆着嘛,飞行员不也得开车,也得吃饭嘛。我姥一听也对,瞬间心情舒朗,手上的动作也麻利了,不大一会儿,一大盆茄盒藕盒就炸了出来。

一大家子人都在窃窃私语,为着小舅有了好去处高兴不已。我小姨和小小姨已经开始展望我小舅的未来,说到动情处,禁不住回头问我姥:你说柳爷爷那里要不要女的?我偷偷抽出一个又大馅又多的藕盒,脆香脆香的真好吃。酒过两巡,借着酒劲,姥爷感谢了柳爷爷五六次。这几杯下肚,姥爷已是面红耳赤,呼吸略显得有些急促。柳爷爷劝姥爷悠着点喝,姥爷反握住柳爷爷的手说:老柳,我老儿子小加不能给你。他得留在家里给我和你嫂子养老送终。柳爷爷一愣继而说道:老祁,这话说的可不像我认识的你。这么一个儿子就舍不得了。姥爷特坚定地摆摆手:说破大天去,我也得把他留下。酒桌上的氛围有点紧张、有些尴尬,我姥一个眼色,我们纷纷以吃饱了为由离了桌。留姥爷和柳爷爷两个人在那,继续你一句我一句,一个信心满满,怀着必能把我小舅带走的壮志;一个斩钉截铁,抱着誓要把我小舅留下的决心。我透过厨房的窗户望向大门口,不见小舅回来,肯定还在人家理发店里捯饬他那两撮头发,依着他的性子必然对着人家滔滔不绝,炫耀不断。我又望一下酒桌那屋:小舅啊!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命运就掌握在屋里那两个老头的手上。

谁也不知道姥爷究竟和柳爷爷说了什么,门打开的那刻,柳爷爷愣了片刻,好像噎着了。他把拐杖使劲撑着站起来,艰难地向前挪了几步,那手臂上青筋交错。他又回转身举起拐杖用力敲了几下桌子,连带着碗、盘子、勺子、酒杯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姥跑过去往里瞅了一眼,正待开口,被柳爷爷举手示意,要送柳爷爷,也被他友好制止。柳爷爷就那么一点点地从我姥爷家走了出去,姥爷没有追上去,我们也不敢动,只留下子一阵阵拐杖触地声。

也就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在我们把酒桌收拾妥当不久,那屋子里就爆发了我姥和我姥爷的“战争”,姥爷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有我姥那一声声尖锐的“为什么”划破屋墙钻进我们的耳朵。我姥向来对姥爷顺从,这是第一次我姥挑战姥爷的家威。我们向来觉得姥爷是德高望重、恩威并存、令人信服的,这一次却难免让我们生了些嫌隙出来。

最惨的是小舅,他顶着一头黑发,晃着洗掉刺青的手腕,一路哼着歌蹦跳着回来,满屋子找柳爷爷……

小舅就是那时候跟姥爷闹掰的,招呼不打一个就跟玩得好的哥们去了外地。这样子连个高中毕业证都混不下了,姥爷叫着我爸一起去把小舅找回来,硬塞回学校去。那几个月姥爷就是全程陪读,早上半押半跟着去,小舅上课他整个马扎坐在教室最后面,下课小舅走去哪他跟到哪。下午又半押半跟着回家。电视被姥爷卖掉了,收音机摔了。那些明星画报体育杂志外面包上牛皮纸,收到一个大黑袋子里,又缠了好几层胶带,不知被姥爷埋到了哪里。就连吃个饭,姥爷都寸步不离,我们去蹭个饭,也是刚放下筷子就被撵着快走。小舅彻底没了人身自由,卧室就是他透气松快的天地,家都出不去,更遑论溜街了。小舅那几个“街溜子”兄弟深知姥爷的厉害,都不敢上门来找,躲得远远的。

起初,小舅怒火贲张,一副不跟你打一架不罢休的架势。姥爷不惯着直接关门开打,经过几天,十几个回合下来,小舅败下阵来,还是一副“我不服”的嚣张样子。姥爷把冬子那狼狗牵来,先嗅了嗅小舅的衣服,下面就是长达几天的“你逃我追”。小舅打小怕狗,那时候姥爷说小舅没出息,那么小的哈巴狗都吓得直跳脚。遇到人家窜出来的大黄狗,吓得哭爹喊娘,姥爷跑出来见了嫌丢人,喊着让我小舅拿起脚下的石头扔过去,小舅不敢。狼狗自是比一般的狗看着更精壮恐怖一些,有次小舅被逼急了连爬带翻跑到了前院那屋的半截土墙上,以为万事大吉刚想悄悄摸摸地小心蹲下歇一歇,眼见那狼狗一个跳跃就立上了墙头。小舅哪见过这阵仗,一口唾沫没来及咽就跌了下去。幸亏下面是柴草垛,接了小舅一把。我姥听说了,不敢对姥爷怎么样,一路小跑着把冬子找来。冬子的借口属实蹩脚,不过姥爷也没戳破,让冬子把狗领走了。晚饭没见着姥爷,我姥还生气头,不管不问只顾往我小舅碗里夹菜。小舅因为掉到柴草垛上滚下来时,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地崴了手腕子,又不是左撇子吃饭有些费劲。我姥索性坐到小舅跟前喂了起来,边喂边生气。饭罢,我姥把那剩下的饭菜打扫打扫给猪和到了饲料盆里。

姥爷回来进到里屋,把药扔给我姥,撂下一句:给他搽搽,一天三次。就去厨房找饭去了。一阵“踢里哐啷”,想着我姥爷揭锅锅没,翻橱橱空,瞅饭篓子也不见个馒头渣子,又见我姥爷悻悻地从厨房走出来,我姥笑出了声。我姥给小舅抹完药出来,我姥爷在院子里吃上了茄子蘸大酱,闻那味还泡了茉莉花茶。我姥没吭声,进厨房呆了十几分钟端了一碗面出来,上面卧了两个荷包蛋。我姥把面放在院子西边堆柴的那个水泥台上,端起我姥爷的茉莉花茶进屋听戏去了。我妈说,平时我姥爷爱喝的是白茶,这茉莉花茶是我姥的最爱。我姥爱追个电视剧啥的,电视卖了,收音机摔了,我姥爷又悄摸买了个唱戏机,里面都是我姥爱听的。

我托着腮像听醉了似的两眼痴痴的,脸蛋子也发热:真羡慕我姥和我姥爷啊,原来这就是爱情啊!我妈拍了一下我的大脑门:我和你爸也不差啊。说着,我妈瞅了一眼正在阳台上晾衣服的老爸。我瞄一眼半个小时前我爸刚被我妈从沙发靠背里翻出来的私房钱:呵呵呵,是,你俩也不差,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反正课上老高教我们的那些四字词语我能记起来的都用上了。

有天早上,姥爷去上厕所习惯性地拿起卫生纸撕了两节,没拿住掉在地上浸了水。姥爷扫一眼离着自己不到两米远的小笤帚,转而盯上了角落里离着自己近很多的马桶刷子,只不过是一欠身一伸手的功夫,姥爷就栽到了地上。幸亏我姥在平屋子上面晒苦瓜,位置刚好在厕所顶上。听到动静,我姥喊了我小舅两声就急溜地往下跑。小舅是半裸着上身打着哈欠慢吐吐地出来的,看到我姥爷倒在地上,瞬间奔上前去。医生说还好送来得不算晚,但家属要有心理准备,可能会半身不遂,丧失语言功能,甚至会不认识人。“啪”清脆的耳瓜声在寂静无声的医院走廊里格外响亮,坐在长椅上焦急等待的我姥、我妈、我爸一起看向小舅。

住院的那些日子,姥爷的嘴蠕动着急于说些什么,眼睛巴巴地望着病房门口。“老幺在学校学习呢。”我妈趴到我姥爷耳朵边一字一顿地说,怕我姥爷听不清反应不过来,再重复两遍。姥爷轻轻闭一下眼就表示他知道了。我妈怕我姥爷多想,还是忍不住给我小舅班主任去了电话。我姥年级大了,小姨、小小姨还上学,就可着我妈、我爸俩人两班倒,连轴转。小舅是执意要留下的,被我妈撵了回去,反正我妈就跟小舅撂下一句话:咱家除了咱爸没人也没功夫操心你那学习,你要学便学,不学拉倒。我妈其实没报啥指望,就想给班主任去个电话,好赖地让小舅班主任打个配合,发个表扬短信啥的,也让我姥爷舒舒心,好好养病。小舅班主任说小舅像换了个人似的挺能学,就是稍微有点晚了。我妈倒是喜出望外,又是谢谢又是托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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