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2)

或许人类就是这样,当一个人无限质疑无比戒备另一个人时,只有对方付诸生命般的代价使其信服,才能令那个人放下所有排斥与忌讳,接纳对方。当足以威胁生死的危机过去后,接受对方时,是历经过抉择的赤诚与真挚。

女人敏锐,只有产生感动,才会蓦然心动。

我与薄艾,就是这样的陈例。

自那日过后,我们之间的隔阂与芥蒂彻底泯灭,亲如蜜,密似浆,仿佛相识的时光有几千年那么长。

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大转弯,关肺怀肠,嘘寒问暖。晚间竟主动与我共榻而眠,两个人挨挨挤挤卧同一张枕头,我受宠若惊,居然腼腆起来,害羞忸怩。

她笑着揶揄我,你不是说咱们是有实无名的夫妻么,那你是否应该抗下身为夫君的职责,这些负担使命可重得很呢,看来你挑不动呀。

我烦懑兼纳闷的问她,身为夫君,应该履行那些职责,你们凡界生灵规矩真多,要我讲,将有实无名变成名副其实就大功告成啦。

她单手支颐,睨我。每错啦,婚姻不仅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需要两厢情愿门当户对。

我有片刻愣神,愕然。

她继续鼓,父母之命嘛,我双亲亡故,也不用说了,你爹娘呢,快些领我去拜谒公婆。

唔,她真是爽朗干脆。但这下我却支支吾吾起来,天生地养,哪有什么爹娘父母,受盘古繁殖,可他早已死翘翘了,何来公婆可拜。

见我缄口,薄艾哑然失笑,再次调侃。还有门当户对一条,过去,我身为西洲海龙宫唯一的皇尊公主,眼下,我也是一派掌门。你呢,小妖一头,你配得上我吗。

想起她适才话中有隙可乘,我赶紧反驳。你不是说两情相悦即可么,这门当户对一项可有可无吧。

我以为她会批辩,哪知她竟颇识大体的点了点头。嗯,有道理,那么最后洞房花烛的一套礼仪是必不可少的。她朝我伸出手,聘礼呢,以及筹备婚礼大摆喜宴所需的佣金费用,这些可都需要男方担当哦。

薄艾说得煞有介事,面对她朝我平摊的手掌,我掏了掏衣袖,囊中羞涩,空空如也。

我满脸涨得通红,窘迫无已,她却仿佛讽刺上瘾一般,奚弄个没完没了。你不仅是妖怪,且还是路坡边一株杂草修成的没手没脚没脑袋的小妖怪,而且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我可是如假包换的龙,且是一条来历非凡,身份尊贵的极品虺龙,嫁于你便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岂不是亏大发啦。

她真是能说会道,头头是道。

但她忽略了一点,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宇宙一片混沌,龙这个物种在彼时毫无地位可言,如今怎么变成尊贵的象征了。而且,即便如此,也该我才是鲜花好不好。君子兰,那自然是人如其名,乃花中君子是也。

不过,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言论,她拿食指戳我脑门。唉,谁让我眼拙看上了你呢,谁让造化弄人呢,这个便宜只能令你赚了。

需要多长的时间,我才能从那样震惊,激动,雀跃的兴奋里自拔而出,心里的某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溺毙。

我爱死了她间接性的表白。

历经一场生死考验,我们俩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至于之前征询的那个问题,薄艾想了想,模棱两可的答。净靥,你以上帝视角进行旁观,哪里懂得身临其境的感受,你不会明白何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更不懂血浓于水的亲情与责任。不共戴天的仇与恨不是言辞能化解的,就算是西天梵境释迦牟尼的大慈大悲,也无法磨灭鲜血带给我的愤恚与无望。只有让凶手血债血偿,我才能得到解脱,才能觅回自我,才能享受平凡的生活。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已成为她心中的魔魇。

最后,她将右手抚上我脸颊,用恳求的语气。净靥,你不要试图规劝我,只有打破仇恨束缚的枷锁,我才能重获自由,我相信你会支持我,对吗。

当然了,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无要求的维护支持她。这一点,从我不由自主将心掏给她那时,就已经明了。

彼时我只晓得自己有多在乎她,却不明白,这样浅尝辄止的缘分,为何会溺得死去活来。

直至多年后回顾往昔,我才姗姗懂得根本。君子兰之所以名曰君子,除却自古文人墨客评价而出的诸般高尚壮丽的卉颜,还有不为人知的一些特征。最隐秘的一条,便是自盘古开天以来,所有成功历修化形的君子兰,均为男身,绝无女性,此乃其一。其次,也是将君子二字的寓意体现得淋漓尽致的一条。但凡身为君子兰者,一旦与异性发生关系,就直接绑定了双方的命运。无论是否依从本心,都会情不自禁爱上那个人,至死不渝。

全心全意对待爱情,虔诚而真挚。

这是人类对情愫最崇尚的信仰,在他们看来,唯有对感情百分百忠贞坚守的男人,才配称为君子。而君子兰,恰巧契合此特性。

在穗剑山佯装客卿,闲散悠娱的过日子,恣爽又微妙。

薄艾白昼按牍劳信,忙得不可开交,一整天下来,空余时间少之又少。其实修为到了她这个阶段,脏腑辟谷,门中许多零星紊乱的碎屋均由诸老替她接班,既不进食,亦无需杂奏处理,她成日除了将自己关在结界内调息打坐,增强修为,她也用不着去特意忙碌奔波只拼命提升修为,以图复仇早日可期。

而我,百无聊赖中便去火灶区探访徐娘,享受诸般美味佳肴,心血来潮时便学几道一模一样的回去自己捯饬钻研,自食其力。

不过,于锅碗瓢盆一艺,我委实欠缺天赋,很多东西不是仅凭热衷与毅力就能够企及。

譬如我,用薄艾的话说,活生生一头喂不饱的吃货,且还是只来者不拒,见食眼开的吃货精品。我对厨房有着狂热的贪婪,埋手汤匙就是一整天。

望着与一堆食材纠缠的焦头烂额的我,以及摆在桌子上那两盆忙活大半天的劳动成果,她扶额哀叹。净靥呀,我觉得你还是暂停歇业为妙。再这样持续发展下去,穗剑山要被你折腾得一穷二白啦。

我将两盆中的焦炭倒入灶坑,抹了把脏兮兮的脸,笑得拮据。嘿嘿,意外,意外。好小艾,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不就是一碗豌豆羹么,你要相信我。

她瞟过来的眼神里有怜悯与悲催,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交给徐娘策划便可,你呢,负责吃就好了,起码鹿茸熊掌不至于浪费,吃穷总比糊穷来得合算。

拜她恩赐,一年的大快朵颐,我的字体增加了三倍,从五十公斤长至一百五,整个人摇身一变,由气宇轩昂的翩翩少年郎成功转型为油腻胖大汉。与她后院饲养的那头东北熊并肩而立,我竟尚要高出一截,体格也要臃肿一圈。

薄艾掐了掐我胖嘟嘟的脸颊,下达通牒。自今日起,你需省吃俭用,减掉身上肥肉,否则扣食断粮!

于是乎,我遵循她的指教,两颗苹果解决一日三餐,饿的七荤八素。但花了将近两年时光,这该死的脂肪不降反升,与日俱增,与之前的重量叠加,已有足足填满两百公斤的天文数字。整日犹如一座会移动的丘堡,旁人站在我面前都要承担泰山般的压力。我对这令人抓狂的身躯不胜其烦,别说日常中的诸多不便,就连睡觉也不得安稳,两年内压塌了十余张木质软榻,打破九洲万域的世界纪录。

薄艾再也忍无可忍,将我踢去厢房,形单影只独卧一隅,夜里寒凉时,孤独寂寞冷啊!

都是馋嘴贪吃惹的祸!

为此,我携私报复,暗中整了徐娘几手,让她下厨时点不着火,熬不出那些令人魂牵梦萦的美食!以免诱惑了我。

人类的生活大概如此,鸡毛蒜皮,家常便饭牵动所有的喜怒哀乐。薄艾为了自己的志愿理想而拼搏,诸门徒的目标是出人头地。而我,单纯想陪在薄艾身边,我希望她之后的所有生涯都由我陪她度过,即便很多人唾骂,说我吃软饭,没骨气,孬种,脓包……

但没关系,她不嫌恶就好,于我,这已是庆运的眷顾与确幸。从前拥有的东西很少,所有特别容易满足。孤独了太久,有人陪,有屋歇,有家住,有饭吃,有酒喝,有欢声笑语,有愀鞅不喜,已经知足常乐。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我们在零碎的磕磕绊绊里度过了一百年的美好时光。

于凡人而言,算一辈子了,也应该寿终正寝或者分道扬镳了。

于修仙者而论,虽只是弹指一挥刹那间,但这一刹那,是功德圆满的永恒。

这一晚注定是心潮澎湃又忐忑惴惴的一夜,已是灯火阑珊,薄艾却破天荒的不肯就寝,她驾临厢房,将我从榻上拽起来,滔滔不绝的唠叨。净靥,怎么办,明日便是我的飞升大劫,你说我能否成功渡劫呢,万一失败怎么办……

平素果断干练,老气横秋的她,在面对改天换地的大场面,还是忍不住忐忑。

我晓得她口中的飞升大劫指的是什么,当今世道,已不再如上古时代那般倡导扶危济困,心怀慈悲了,只要修为足够,每个人类都有机会得道飞升。而蜕凡为仙的前提与途径,便是历劫,修道者称之为飞升天劫。天劫洗礼过后,活,则代表成功,遂与天地同寿;死,则为失败,沦为万劫不复。

每位修仙者自踏入修仙界起始,有五百年的时间用以未雨绸缪,五百年后,天劫如期而至。

明日,便是薄艾的天劫降临之期,也是她五百周岁的生辰。

其实天劫之所以令人恐惧,归根结底就是因它强大,一般人难以抵挡,但只要修为足够,完全应付自如,飞升为仙水到渠成。我估算过,以薄艾这些年勤修苦练的成就,足够帮助她顺利渡劫。

可兹事体大,平时高傲自负,雷厉风行的她,居然一失往日的自信神采,变成了患得患失,徘徊不定的小女孩,不断寻求我的宽慰。

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我萌生了一股迫不及待想将她拉过来箍在怀里千溺万宠的冲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憋住。我翻了个身,打着盹儿说,你就是瞎操心,明天渡劫期间,我替你挡,你站在旁边看热闹就好了。想了想,又打着哈欠摇头否决。还是不要,渡劫是挨天打雷劈,忒毁形象,还容易殃及池鱼,你还是远离为妙。

傻乎乎的交代了一句,实在抵不过瞌睡,我迷迷瞪瞪的歪了下去,之后薄艾的所有动静我都一无所知。只是在沉睡中做了一个蔷薇色的梦,梦中,薄艾在无限黑暗中吻了沉睡中的我。

次晨卯时除,苍穹里发出惊天动地的霹雳,电闪雷鸣,我知道,薄艾渡劫开始了。

从榻上一惊而醒,即将冲出房门时,眼光惊鸿一瞥掠过铜镜,一瞬间,我看见自己脸颊上有一抹朱红色印记,那是少女独有的蔻丹唇形。

僵愣片刻,我摸着又哭又笑,傻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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