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戈壁烽火人烟少

白骨折戟砌垒高

这里是大挝边境,与桉国拓疆的交界地。龙卷黄沙,铺天盖土的木骆尔大沙漠。

这片荒漠占地面积极其广袤,无边无际,是两国倾轧交锋,仗役鏖兵的战争区,除海市蜃楼与流金烈日,只余随处可见的累累白骨与破盾残甲,以及被风化的战马骸骨。在杀伐屠戮的侵蚀下,渺无生气,连一只仙人掌都不复存在。那些战争的遗产,有的整体露躺沙面,有的被石砾半埋地底,狂风呜咽中,一派萧索荒凉,明明炎日当头,却冷彻心髓。

在荒漠的中心地带,有一片罕见的绿州,高椰茂林,原本是生机勃勃的郁葱景象,此刻却有阵阵灰烟与燎火在芦苇荡里袅袅燃烧,十几幢茅草屋在火焰的摧毁下变成一片断垣败瓦,彻底沦为废墟。

贫瘠的地皮表面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人尸,有男有女,遍体肢解,裹着浓稠的血液,死无全尸。

一具苍髯的老人尸首旁,蹲着一名瘦骨嶙峋的舞勺少女,她衣衫褴褛,身上披着脏兮兮的兽皮毛葛,上面打了许多补丁,鹑衣百结。她脸上爬满早已干涸的泪痕,枯竭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少女应有的灵动神采,只余一潭死水。

这是桉国兵马血洗大挝疆民后留下的杰作,烧劫掳掠,杀人放火,在附近的绿州屡见不鲜。而她,是这场屠戮中侥幸未死的唯一活口。

过不多时,村口马蹄咂踏,三匹骠骑飞速驰近,每匹马上各乘一人,当先领头那人方面大耳,躬擐甲胄,负坚执锐,腰间插了一柄红穗长剑。一张轮廓分明,黝黑古朴,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与久经战火血气方刚的坚韧。至于他身旁两位,与他披着同样的金铠镔盔,却是随从士卒,脸上尽染风霜疲倦。

领头男驰近少女身边,游目四顾,吩咐身后两人左右巡察,两人应嘱而去。他跃下马鞍,走到少女面前,蹲身,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死灰般的瞳孔没有因他的提问而复燃,沙哑着嗓子答他,荼蘼。

男人点头,无家可归的话,便跟我走。

荼蘼不为所动,沉默。

他皱眉,难道你有地方能落脚,还有亲戚?

荼蘼终于抬眼望他,只一眼,她便认出来他的身份。筌卿,朝廷派遣来驻守边疆的骠骑大将军。她将目光锁定在他脸上,清冽的脸庞上露出痛恨,咬牙切齿的为难他,如果你能立马替爷爷雪仇,我便跟你走。

筌卿有些诧异,这丫头五官扭曲,眼眸中全是浓得化不散的恨,看来这场屠杀给她的打击无疑是致命性,需想法子好生安顿。

爷爷的尸身稍后自有人来火化,你现在很虚弱,需要调养休息,至于报仇,路要靠自己走,想要达成目标,让你爷爷九泉安息,那得自食其力。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美人雪恨,十年也未晚。

面对无厘头的刁难,他耐着性子这样回答。然后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提上马颈,自己飞身腾上马背,坐在后面,一拉缰绳,一拍马臀,在鬃马扬蹄与长吁声里,驰入黄沙尘埃里。

这一幕,永远烙印在荼蘼的记忆,多年后,她久阔缅怀,记得在她的世界天塌地陷时,他不仅没有只言片语的安慰与节哀顺变,还残忍的在绝望的伤口上撒盐,最后疼得绝望濒死,仇恨幻灭,当初对匈奴蛮夷的痛恨与咬牙切齿,也随着天翻地覆的人生而改革蜕变。

荼蘼被抗桉军收养,在屯扎于百里外的军营中过了十八岁生日。

她本是自穷乡僻壤的黎民百姓,后来故乡惨遭按过践踏,父母也在凌虐中丧命,她与祖父背井离乡,迁徙到木骆尔沙漠,本想此地与世隔绝,气候恶劣,不至于受匈奴荼肆,岂料两年后仍然惨死。

因常年饱经漂泊,挨冻受饿,导致她心性早熟,较同龄相比更谙人情世故,而寄人篱下之后,养成了沉默寡言的冷淡脾性。

在军营中,她是芸芸千百灾民中的一员,每日混迹在仆役中,接受校尉管理的编制安排,做些饲马提潲,劈柴烹饪的杂物活计,以劳动换取粮食,以及生存的价值。士卒们大多是无家室的从军青年,知慕少艾,她年轻貌美,褪下兽皮改头换面后,妥妥是活色生香美人一枚,常得大兵小将的另眼青睐,委曲求全陪酒侍奉两日,也能换取些许酬金。生活上除了行为检点不足,物质上也算丰裕,吃穿不愁。

只是,戎狄的频频侵犯导致东方时长战火连天,即便相距不可以道里计,也能听辨出双方将士的呐喊与厮杀,预想到战场有多么残暴激烈。

她在仰人鼻息中度过十六岁生辰,孤孤单单的替自己准备了一碟咸鱼,自己替自己祝福。孤僻的性格使她不合群,同住一间帐篷的少女向来不喜与她交涉,趁她们外出忙碌时,她给自己庆生。

而筌卿,自那日将她携回军营后,便与她再无交集。

直到临近寒东,营中炒出凯旋而归,班师回朝的喜讯时,千万军骑普天同喜,庆功宴摆了三天三夜。

心灵手巧的荼蘼被分配到主将宴席上伺候,端茶递水。

斟酒时,她再次见到了他。

觥筹交错中,他的贴身奴婢入厨房添茶,他唤了声,恰好我距离最近,遂顺理成章的靠了过去。

她目光在他脸上扫视片刻,依旧还是数月前那张脸,瘦削,刚毅,硬朗,英俊,棱角分明,是臆想中血性真男人形象,并且额角有一条刀疤斜飞入鬓,非但毫不影响容貌,反而更增霸气,也充斥着年轻的热血与冲动,以及那股当者披靡的傲骨风姿。

二十三岁便位居高职,容戴骠骑大将军的头衔,确实是有本事的好男儿。

从前,荼蘼是只井底蛙,孤陋寡闻,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军营官员制度与位阶高低,虽见筌卿扮相气魄,也只当与寻常士卒无异,后来在营中聆教规章律政,才豁然大悟。

以她的身份,见了手掌兵符,千百铁骑之首的将领,非低声下气不可,但她却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提起酒壶靠过去,毫无忌讳的拍他肩膀,格格不入的喊了句,喂!

有资格筌卿同桌共饮的都是营中位高权重的将柄,闻此言,登时止了交谈,饶有兴致的注目。

筌卿转头,看向荼蘼,淡淡的瞥了一眼,将酒杯递了过去。满上。

荼蘼对他的吩咐充耳不闻,肆无忌惮的丢掉他递过来的酒杯,问他,人头呢。

他丈二和尚,连带着满桌人一起面面相觑,蒙圈。

愣了半晌,他呸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酒壶,大吉大利的好日子,不许胡说八道。

荼蘼提醒他,那时我说啥来着,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我说你带我来军营,前提便是替我报仇雪恨,杀我爷爷的那个桉国兵呢?

筌卿扯了扯嘴角,无语。

她继续不怕死的唠叨,千万别让我滚,是你强迫我来的,现在我不想走,但是那个人头我必须要见,限你一个时辰内将他交给我拿去剁了出气!

筌卿:……

自那日过后,荼蘼从杂役部女仆青云直上,被替换为筌卿的贴身侍婢。

原因是,她有一般女子不具备的胆量与气魄,以及勇敢。

庆功宴那晚,她对将领出言不逊,按照日常军规,非斩首示众不可,但筌卿脾性谦和,治下一向平顺,而对待妇孺更为宽厚,遵循着以理服人的原则,可这桩误会,他理亏,虽然亏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可他唐唐镇桉骠骑大将军,怎能同女人一般见识?

在他看来,还是比较欣赏她的果敢无畏,以及肆意妄为。

这样的女孩子,在军营里生活,是最坚强的存在。所以,哪怕荼蘼身边没有任何值得信赖的人,她依然活得恣意,至少,于她而言很好。

是在与筌卿朝夕相处的半个月中,荼蘼不再纠结在过去的仇恨里。

那晚,她坚定自己的立场与观念,他说他出尔反尔,无信誉无承诺,不是真男人好汉子的行径。

筌卿欲哭无泪,我当时劝说你自食其力来着,你怎么不当场归咎明白,现在才来兴师问罪。

她强词夺理,大丈夫一言九鼎,你没否定,遂为默认,难不成你叫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上战场撕拼,那要你们这些将军士卒作甚!

筌卿扶额,你说不出杀人凶手的名讳,又绘不出长相,描述得也颠三倒四。桉国兵士不计其数,我上哪里寻他,你岂非强人所难。要不然,你将他揪到这里来,本将一刀宰了他。

荼蘼语塞,彼时那群匈奴都是清一色的青盔黑甲,哪有什么具备辨识度的特征!

这所谓的深仇大恨是无论如何也报不成了,最后她憋嘴扭头,只需你承认自己不是大丈夫,我便不与你计较。

诚然此乃毕生憾事,但她除了故作轻松,也无可奈何,如她所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并无上阵杀敌的本事。

做骠骑大将军的贴身侍婢比在柴房里干杂役可不知轻松了多少倍,日常工作无非浣衣洒扫以及一日三餐与生活上一些零零碎碎的琐事,并无太重的体力活需要效劳,而筌卿为人朴素,颇好伺候,她乐得悠闲。

但这个大将军太好伺候了,脾性过于温柔,对容貌美艳的妙龄少女天生毫无抵抗力,只要她嗓子稍微一娇半嗲,他便面红耳赤,羞赧腼腆,窘得连手臂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对荼蘼的态度简直宽容到令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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