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我们家没有钱（1 / 2）
竹溪镇这片山——青山连青山连青山，溪水入溪水入碧河。
摇船人穿着靛青色中山版样式布衣，灰旧的浆滑动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六岁的李忆胖乎乎的手伸进河水里五指晃动，杨德敏没好气拍她一掌恨了一眼说:“滚你下去你就晓得好歹了。”李忆簌的一脸通红，不情愿收回手，船上人很多，李忆根本不敢看他们的神色如何。下了船窄窄的一片小沙地，往上走碎鹅卵石铺的公路，约摸走十来分钟爬上石梯再爬上石梯带街场，规模不大就一条街没岔路口之类的。
那时人小小的矮矮的，眼界也窄窄的就觉街上很大。街场只有一条在坡山弯成一个拱形，中间一段最繁华热闹。杨德敏领她到一处门口，一张原木色的长条桌两个女人坐在哪里拿笔记录着报名，关于读幼儿园的登记和缴费。
靠近一点点女人皮肤很白，身上还有说不上来的香气很好闻，大红口红发胶喷高的发型。杨德敏从贴身的牛仔裤里面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钱，手上沾满红苕浆汁变得黑黝黝，数着零钱满两百复数一遍递给女人，随后弯曲着身子在布满横线的白纸上写下:李忆。
“李忆小朋友欢迎你进入幼儿园了，我是王老师，九月一号就开学了哦，下面就是学校不要忘记路了。”王老师声音甜甜软软，细白的手指着砖房楼下李忆顺着方向看只是只有一面往下的斜墙，白色粉上画了几个彩色带笑意的大娃娃，也正因为王老师的提醒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李忆。
李忆不言语羞红着脸，双手自然垂下抠着衣尾。偷来用的名字，她才不叫李忆叫李二毛，刘大孃家的姐姐才叫李忆。
赶一回场若大的背篓只装了一双合李忆脚码的解放鞋，李忆看着发亮的乌黑鞋尖很舍不得穿，怕被弄脏没有新鞋。“李二毛要读书了，被穿牛鼻洞。”李清林在梼杌用风簸筛谷子抗上楼，正巧对上她们回来开玩笑。李忆跑过去摇风簸，三寸长玉化的竹筒套住免得铁柄磨出血泡，李洋垫着脚跑来摇，李清林下楼喝声:“空摇嘛，一会儿就要肚皮痛。”
两人跑开，李洋扯着李忆衣角:“二姐，买糖没有。”扑杨德敏进怀里看完背篓后瘪瘪嘴嚎啕大哭起来。杨德敏说理由:“李洋乖，那个买糖的滚到河沟去了，最近都买不到。”听了这个理由李洋才收住哭腔，李忆对于买糖那个滚进河沟也是深信不疑。李月高高背着苕藤，藤蔓垂落在膝盖处，放在石头砌的猪草缸才能解放双臂后背。李月用嘴含左手食指呸出口血，镰刀割出一道月牙，跟着木板墙走了一圈，找了到凹里的小蜘蛛满粑盖上盖了两张才没流血。
她是家里面的大姐整个队里面最勤快孩子的典范，是李忆无法超过比过了存在。
夜里一家人吃饭，李清文没有在场，大家不晓得在那个台球或者茶馆跟酒肉朋友一堆没个分寸。白天飞了些向水蜂，蜂巢王挂在樱桃树下，李清文欢喜跳上跳下装进木桶了，眼睛扎得红肿，歇了歇想起来赶场一溜秋跑下山biang耍。
半夜李世明过来敲门喊杨德敏的名字，李月拉线灯亮起，李忆模糊醒了灯恍眼装没醒。李世明肩膀披着外套一只手拉着说:“姜林打电话来，说喊推船的送过来了，你们去接他。”两人穿衣服锤响篙，点了把火去接人。李清文摊睡在松林下一靠近浑身酒味，衣服上都是吐的污糟，李月苦瓜着脸喊:“爸爸。”
“嗯，李大女扶老头转去。”李清文眯着眼话调软绵绵，杨德敏抿唇啪啪两掌打在他肩上:“她扶得起你才怪，少喝点黄汤路都找不到，二回跩在沟沟头死了我都不来接你。”
“遭刀婆娘，要你谈。”李清文骂骂咧咧:“老子晓得。”杨德敏背他走，李月走前面打火篙照路，第三回歇的久些火篙也快灭了。李月皱眉:“我回去拿。”
“不拿了，看的见。”杨德敏说，鼓起劲背起李清文，田埂窄杨德敏走得慢。李清文倒胃胸膛抽搐拍杨德敏的肩膀:“背时婆孃，老子要吐。”
这么一拍一说背上不安分扭动污糟喷了出来，杨德敏大惊失色哎哎几声，失去平衡两人侧摔近田里面。还好谷子都割了只剩下桩子不用赔，杨德敏唯一庆幸没压倒一片粮食。
呛几口田水李清文清醒几分，当即踹杨德敏几脚骂骂咧咧:“摔到老子跟你谈个好歹。”一直碎嘴，李月跑下田坎来拉李清文，杨德敏就倦在泥土里发怔。
“妈。”李月喊她，杨德敏回过神自撑起来怕弄脏李月衣服。刚上田梗李清文一巴掌打来，杨德敏吃疼再一次摔进田里，头顶上李清文口水哔哔叭:“你个遭刀砍脑壳的没点逼数啊，路都走不好摔进去安逸了啊！”
“爸爸不要打妈，回家的了。”李月眼泪飙出拉着袖子制止，李清文吐一口黏腻的口水吊在稻桩上连带给李月几锭坨:“老子回家在跟你理扯。”
八月的天气很闷热，挑窗不知从哪里灌来一阵妖风吹的李忆被寒毛竖起，她拉拢薄被，被角捂着耳朵。蛙鸣声一片，多豺狼的叫声很吓人，李忆不由整个人发抖。到后面全部薄被瓮在头上不能断绝狼嚎，摔碗咑凳争休不止。
到太阳翻爬起来声音渐小，李忆不敢睡懒觉芨拖鞋出去，杨德敏坐在灶门前杀猪凳上鼻青脸肿还有血，李月抠蜘蛛疤来贴伤口。李清文倒头去睡，黎香云骂自己的儿子不成器安抚杨德敏，杨德敏含着泪:“我今天要走广东了，母在屋头帮忙经忧李洋。”
“我晓得是李五不对，杨三还是要顾及几个娃儿，你出去找钱要的还是要转来过，没妈的娃儿造孽的很。”黎香云开解，拿娃套着她，一辈子都不要太自私，生了就要负责。
要出门找钱，李清文经常掴撵受不了，早走几天寄钱转来几个娃儿好读书。杨德敏抹掉泪，抱头痛哭一阵阵，不敢回家同刘红芳诉苦，一路上平白让人快笑话。三开柜里拿了两身衣服把李月李忆拉来说几句话就走了，李清文一直睡到晚上。“你妈安。”李忆垫板凳往打铁锅掺水煮红苕，猪圈的猪在叫，李月去白崖底打猪草还没回来。
“妈去广东找钱了。”李忆说，又拿水瓢反复，周而复始。土里的活李清文只有干半天撂摊子，跳到街上去喝酒回来李世明说他两句还不乐意要动手。李清林还是跑出来说:“杨三都遭你气跑了，有这些娃蛮还回来，学黄四跑了你才要喊遭孽，弄大个人了还不晓得理事。”
李清文火大，他有什么资格说他。立马又吵起来留李忆抱着李洋号啕大哭，李月不理，就坐在屋子里脸板着看电视。
挨了几顿“竹笋炒肉，”李月盼望到了开学，喊上王梅一起下山，一堆人候在码头摆龙门阵。李月领她在幼儿园门口，蹲下来说:“中午放学就站在罗汉竹这里，姐姐来接你。”
李忆点头很听话进了门去教室，王老师问什么挨个问名字开始介绍开始上课。每一天李忆都等六年级的李月下课急冲冲跑过来接她，中午回家太远杨德敏交待有定点吃午饭的地方，整个镇上远的人都是这几处。
汪三孃家吃粉，年纪比刘红芳微小几岁，待人和蔼可亲，一碗粉一块五吃不饱还可以舀米饭泡汤里，不加钱。她的女儿万老师是李月的班主任，李忆也认识，平时万老师先下班她等李月还会甜甜的喊:“万老师好。”
赶场天汪三孃店里面忙，八仙桌合坐吃粉，二老没多余人手学生们自己端碗倒进潲水木桶，脏碗整齐堆着槽里，汪三孃对每一个人人都说:“谢谢幺妹，弄勤快帮了我们大忙”
杨德敏坐上长途汽车，身无分文也不怕被偷摸匠盯上，汽车臭烘烘运气好还有张小床依靠。途中饿的发昏皮肤青紫浮肿，杨德敏晕车又厉害上吐下泻，实在憋不了拍车铁皮喊:“停车停车，我要解手。”
夹紧屁股跑到车尾拉肚子，纸早就用完了揪些叶子擦屁股，车加水她捡了个瓶子又装，管水生熟解渴就管用。上娄山关不晕了，车弯来弯去路又险，杨德敏望着边缘怕滚下去可就见不着孩子了。
到了地方是四姐李清玉来接她，带她喝了碗稀饭吃了两个包子三个馒头才有饱足。杨德敏没有打过工找不到门路就和李清玉一个厂，专门串珠帘什么的小玩意，一个月900块钱，花小两百买衣服生活用品，其他悉数存着，她不敢寄回家怕李清文飘飘言论装大，同人炫耀又遭哄骗遭整老千赌输，路上骗子又多，揣钱容易被药迷。
李月回家就煮饭割猪草，李忆就做些小事情，黎香云就带李洋，怕娃儿小营养跟不上就带他同吃同住。院里的鸡鸭肯下蛋，两姐妹有剩饭吃就炒蛋炒饭，没有再煮蒸子饭，地里的活该到时间了李世明又提醒，帮衬着干。
“李五还有福气，娃儿有人看钱有人找，活路有人干。”熊小琴剥花生阴阳怪气的揶揄，黎香云一向不带孙辈，当初熊小琴生了李涛都没有支过手就心里面不平衡。
李清林喊不要说，熊小琴恨他一眼，他唱红脸熊小琴唱白脸，乡里乡亲都说熊二又凶又恶。
黎香云不理睬倒没讲嘴，熊小剥完花生已近下午，倒打锅小火星炒成花生糖倒进筲箕搓成方团切小块。王小红跑过来拿熊二还是和颜悦色，进屋拿出坐夜得的白布缝成口袋，一把一把装里面。
见李亮李涛四堂兄妹上山捡柴回来还是一笑招呼:“要吃快来拿，一会儿放好就不得拿了。”
三人各自拿了一块吃起来，李亮怕她就直钩钓看着，上月李亮跟李涛疯玩失了手劲一推，李亮挨在锄头刀缘上破了相。李月吓坏了跑去后山，熊小琴在橙子树下摘血皮菜一丢跑回来，气得㕞条子打断几根。
李亮摇头:“我不想吃，你们吃。”
熊小心中冷呵，还是捻了块碎渣子递过:“喊你吃就吃，没得又要，没得趟处拿跟你吃。”
正巧黎香兰要挑粪转来拿扁担，她一向爱搬弄是非。跳过去跟挖红苕的李清林说:“你屋头熊二蛮咋西做得出来哦，前后都是娃，好大不了的事儿嘛，办点糖都不拿跟李大毛吃，一点都舍不得还要藏起来。”
李清林炸毛当即甩下锄头跑去，熊小琴切完红苕刚下锅熬麻糖，架了香樟林李清林跑进来就开骂熊小琴不对。熊小琴嘴巴咧吵回去李清林就动上手来。她可不是杨德不甘示弱打回去，厉害的紧打掉了李清林两颗门牙。平日里黎香兰没少为李亮讨公道吵架，熊小琴摊坐在地上撒泼:“老子也不是不让李大毛吃，拿了要包来放好免省悔那么，儿豁你。老娘嫁跟你做牛做马，你还打老娘，没得王法哦，老天爷哟有啥子盼头哦。”
锅里面熬的麻糖糊出味两个人闹剧才罢休，气怂怂立在哪儿，肩膀胸腔一上一下，五官鼓着气膨起。
气三五几天又合好，骂不走打不散……
天气凉起来，李忆穿上了单件毛衣，在幼儿园认识的最好的朋友赵婷婷，她把自己早上的早餐都分一半给她吃。一起在门口等老师开门，李忆发誓，除非早上没吃豆油拌饭，她不会好吃嘴占了赵婷婷那份早餐。
“那个是我舅舅，他每天都扫街拿钱给我用。”赵婷婷指着男人又问:“我妈怕我乱花钱不给我零花钱，说等我独立上学才给我，李忆你妈妈也是吗？”
“嗯。”李忆糊弄，放学问李月有没有零花钱，她摇头:“家里面一分钱都没有，读书很费钱我们要节约，李二毛乖吃糖牙会掉。”
赵婷婷把彩色橡皮泥借给她玩，李忆捏小团搓圆压扁，接成一朵漂亮的小花:“送给你。”赵婷婷丹凤眼眯成线，自然卷在阳光下她明媚可爱:“李忆手好巧，花好漂亮跟你名字一样好听。”
名字像恶魔，李忆脸一下涨红就要哭一样，赵婷婷一慌:“你怎么了，是不是那里不舒服。”李忆摇头，面对追问把偷了别人名字的秘密告诉她。赵婷婷恍然大悟，又保证不会把名字的秘密告诉别人。
杨德敏打工放心不下想孩子，听厂友们讲怕几人翻筋咑斗缺胳膊少腿。李世明赶场带着穿白色马甲的李洋上街，等二人放学领到了照相馆。上来二楼的坝子，一排的茶花只有绿叶，三姐弟拍了人生第一张记录的相片，往后除了学校的毕业照，只此一张记录童年。
李世明洗了三张，还等了几天才拿到相片过塑封给杨德敏寄了一张。
小学开了运动会，李月关于跑的项目都报了还得了第一名，回家的路上叽叽喳喳跟杨霞回忆过程。李忆穿过公路:“姐，这这边来。”李月不理会，王梅姐姐都伸着脖子听李忆又喊了一边没被回应。她有些气馁，不想独走单道跑过去。
具体发生什么记不得，当时没有痛的，至少不省人事时什么触感的没有。李忆脑袋昏胀白炽灯恍眼，平日里醉酒不见人影的李清文在旁边，难得没有叼着一支烟吞云吐雾，李月双目通红拿着红药水。再看过去王老师在没有涂口红人显得素净，没有眉毛，还有些脸熟称谓不熟的亲戚朋友和面生的男人，是肇事者。
“怎么了？”李忆不明所以，这场面心中发虚怕自己做了错事要被责备，李清文要甩巴掌。
“你乱穿马路出车祸了。”李月胆战心惊，一旁的医生说:“再涂一遍药水。”
李忆虚弱的很，心中冒出酸水还是做错了事，立马挽救懂事说:“我不要涂药，不要涂药。”
语气里近乎卑微，重复一遍多了些哭腔，伤口扯出血，李清文赶忙说好。王老师搂着她，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换成了同学王老师侄女王星穿过的那件，袖子和衣服是彩虹正面有娃娃肚兜:“我们李忆同学最乖，要涂药才好的到，老师帮你涂好不好。”
语气尽是温柔，老师的话不能不听，李忆点头。一堆人七嘴八舌分析情况，药涂完又分析完毕，爱前后撺抖的黎三孃黎娇走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把手机揣进牛仔裤里:“李五收拾下，胡三娃从金沙来了。”李月把衣服塞进包里，李清文叮嘱:“爸爸跟妹妹走县城医院要待一久，在屋头听公婆的话，记得打猪草捡柴喂猪还有鸡鸭儿。”
“我不要去医院。”李忆大哭。王老师开口哄她:“去医院看病好好吃药就不痛了。”李忆哭得更凶，嘴里面一直重复着我不要去医院，李月过来安抚:“你是不是怕打针吃药，不痛，姐姐跟你把糖留着等你回来吃。”
李忆摇头拉着李月双臂祈求:“姐姐我们回家嘛，我想回家不去医院，屋头没钱医病我们家没有钱医病。”
一直哭喊屋头没钱，我们家没有钱。
众人愣住好一晌。
肇事者觉醒跑过来:“不用你开钱，我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