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66节(2 / 2)

  过去的十年里,桑榆从没有忘记过父母兄长之仇,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报仇,只是她将这些心思深藏了起来,从不让桑老丈知道。她清楚地记得当年那支乱军的将领名叫虫达,归根结底,虫达纵容乱兵烧杀抢掠,杀良冒功,才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她随着桑老丈四处售卖木作时,背着桑老丈偷偷地打听虫达的消息,得知虫达早已叛宋投金。她以为虫达去了金国,自己这辈子只怕都报仇无望了,没想到竟会在临安城里撞见刘鹊。她虽然恨刘鹊参与了当年的劫掠,但她知道刘鹊只是抢掠财物,没有害过人命,不是杀害她父母兄长的罪人。她问当年杀害她父母兄长的那伙乱兵身在何处,刘鹊摇头说不知道,她又打听虫达在哪里。出乎她意料的是,刘鹊竟没说虫达去了金国,而是说虫达隐姓埋名做了和尚,藏身在报恩光孝禅寺里。

  桑榆不清楚刘鹊所说的是真是假,想起宋慈曾向金人查问虫达投金一事,心想宋慈说不定知道虫达的下落,便去太学找了宋慈打听,希望能得到印证,然而宋慈并不知情。她返回梅氏榻房,收拾好行李和货物,第二天一早雇车离开,想着先回建阳县,安顿好了桑老丈,再独自去报恩光孝禅寺一探究竟。她知道桑老丈将她的安危看得比自个性命还重,一旦知道她要去寻虫达报仇,必会为此担惊受怕。桑老丈本就年事已高,加之又是大病初愈,她怕桑老丈经受不了,便没说实话,只说是带他回家好好休养。只是没想到刘鹊突然死于非命,她因为送去的糕点被验出有毒,被抓入提刑司关押了起来。她昨日之所以一直沉默不应,是因为这些事关系到她父母兄长之死,她本就不愿意提起,更重要的是一旦她说了出来,桑老丈便会知道她有寻虫达报仇之心,她实在不愿看到桑老丈为此担惊受恐。若不是今日桑老丈突然认罪招供,她仍是不打算说出这些事的。

  桑榆时而在纸上写字,时而比画手势,将这些事告知了宋慈。她一再示意桑老丈没有在糕点里下过砒霜,示意桑老丈一定是担心她被治罪,为了保护她才这么做的。

  宋慈凝着眉头,想到刘鹊对桑榆说出愿意以死谢罪的话,结果当晚他真的死在了医馆书房,难道他是自尽?可就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找上门来说起当年他参与劫掠的事,他会出于悔恨,或是害怕这女子报仇,便决定以死谢罪,并且当晚真的自尽吗?宋慈觉得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这么做,更何况在他眼中,刘鹊并非一般人。他与刘鹊只在梅氏榻房有过一面之缘,其人长须花白、面色红润,看起来甚是面善,关于刘鹊的其他印象,则是从刘太丞家众人口中听来的,大都比较正面,但他隐隐觉得刘鹊这人没那么简单,尤其是刘鹊闭门见桑榆时说出的那些话,更让他确信自己的这种感觉。刘鹊说自己罪大恶极也好,说自己痛悔万分也罢,其实话里话外一再地在强调他没有残害过人命,只是跟着乱兵抢了一些财物,还说自己愿意以死谢罪,求桑榆不要找他的家人寻仇。面对一个十六七岁、涉世未深的女子,刘鹊这一通话说下来,桑榆即便有心寻他报仇,恐怕也下不去手。

  宋慈这样想着,觉得刘鹊是个甚有心机的人,这样的人居然在桑榆一问之下便透露了虫达的下落,这不得不令他起疑。他道:“桑姑娘,你有没有想过,刘鹊为何要把虫达的下落告诉你?”

  桑榆从没有想过这些,摇了摇头。

  宋慈的眉头凝得更重了。虫达六年前判宋投金,此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可见他藏身光孝寺一事应该是极其隐秘的。刘鹊参与劫掠桑家是在十年前,据白首乌所言,刘鹊到临安帮助刘扁打理医馆也是在十年前,也就是说,刘鹊很可能是在那次随军进剿峒寇之后,便从军中去职,离开了虫达麾下,那他后来又是如何知道虫达没有叛投金国,而是藏身光孝寺的?就算刘鹊真的知道虫达的下落,可他只不过初次与桑榆相见,为何如此轻易便说出这等隐秘之事?宋慈越想越觉得不合常理,道:“桑姑娘,刘鹊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虫达的下落,极可能说的不是真话。”

  桑榆比画手势,问虫达不在光孝寺,那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宋慈摇头道,“刘鹊或许当真知道虫达的下落,只可惜他本人已经死了,没办法找他查问。”

  桑榆眼中透着不甘,盯着写在纸上的“光孝寺”三字。

  宋慈一见桑榆的眼神,便知她不信自己所言,仍打算去报恩光孝禅寺探明究竟,寻虫达报仇。

  宋慈是见过虫达的,虽然那是十五年前的事,虽然那时他只有五岁,可他清楚地记得虫达的性情有多么暴虐,下手有多么狠辣,也只有那等心狠手辣之人,才会纵容手下士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且不说虫达很可能不在报恩光孝禅寺,即便他真的在那里,桑榆一个十六七岁的弱女子,想寻那样的人报仇,无异于飞蛾扑火,到头来很可能报仇不成,反而害了自己。可桑榆报仇之志已决,桑老丈尚且拗不过她,宋慈又如何劝阻得了?不渡无边苦海,莫劝回头是岸,其实宋慈根本没打算劝桑榆放下,只因他自己便从未放下过。十五年来,他多少次噩梦惊魂,母亲浑身是血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眼前。虫达关乎他母亲之死,他无论如何要追查到底。他决定陪桑榆一起扑这个火,既是为了桑榆,也是为了他自己。他目光坚毅,道:“桑姑娘,我已奉乔大人之命接手刘鹊一案,三日之内,我一定查明真相,还你和桑老丈的清白。我也会追查虫达的下落,一直追查到底,总有一天我会找出此人,还你我一个公道。”

  桑榆抬头望着宋慈,眼睛里隐隐有泪花闪动。但她只望了这一眼,便低下头去,等到再抬起头时,她已收住了泪水。她竖起拇指,轻轻弯曲了两下,那是谢谢之意。她指了一下供状,掌心贴在耳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以示相信之意。但寻虫达报仇,她示意这是她自己的事,无论将来是何结果,都不希望牵连宋慈进来。

  “桑姑娘,我不是怕牵连……”

  宋慈话未说出,桑榆已比画手势,示意她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希望宋慈能为她保密,暂且瞒着桑老丈,不要让桑老丈知道她决心报仇的事。

  宋慈微微一呆,点了点头。他不再多说什么,唤入许义,将桑榆押回了大狱。

  宋慈独自在干办房里坐了半晌,等许义回来后,他便站起身来,让许义随他走一趟刘太丞家。他此前已亲自查验过刘鹊的尸体,但作为凶案现场的医馆书房,他还没有亲自勘验过。

第五章 牵机之毒

  刘克庄奔出司理狱,又奔出府衙,直到一口气奔出了清波门,脚步才有所放缓。沿着西湖东岸的城墙外道,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过不多时,飞檐翘角的丰乐楼遥遥在望,鲜艳招展的酒旗映入了眼帘。一想到韩?只徒一年,他便觉得心头堵得厉害,不醉生梦死一场,如何解得胸中这口恶气?

  刘克庄踏入丰乐楼,面对迎上来的侍者,留下一句“拿三五瓶皇都春来”,便上了楼去。他来到上次和宋慈一同坐过的中楼散座,很快侍者端来了五瓶皇都春,在他面前一字摆开。他抓起一个酒瓶,拔掉瓶塞,也不往酒盏里倒酒,直接高举起来,往嘴里灌了好大一口。

  时当上午,丰乐楼才开楼不久,可中楼鼓声箫声齐鸣,歌伎舞姬献艺,已有两桌酒客在此宴饮。

  刘克庄朝那两桌酒客瞧了瞧,其中一桌只有一个女子,身着浅黄衣裙,竟是之前在锦绣客舍行香子房遇见过的韩絮。他昨晚听白首乌提及,韩絮是韩侂胄的侄孙女,贵为新安郡主,没想到她竟会一大早独自来丰乐楼喝酒,令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刘克庄对韩絮只是多看两眼,对另一桌酒客,他却是一边喝酒,一边恨恨地盯着。另一桌酒客聚着六七个膏粱子弟,当中一人手把折扇,是之前追随韩?左右的史宽之,其他几个膏粱子弟,此前也常鞍前马后地簇拥着韩?,刘克庄都是见过的。想不到韩?刚下狱没几天,史宽之和这帮膏粱子弟便照常聚众宴饮,纵情声色,酒肉之交,不过尔尔。

  刘克庄上楼之时,史宽之便已瞧见了他。与几个膏粱子弟推杯换盏之际,史宽之时不时地朝刘克庄瞥上一眼,时不时又朝楼梯方向望一望。过了片刻,他让几个膏粱子弟继续喝着,左手持折扇,右手持酒盏,起身来到刘克庄的散座前,道:“我说是谁瞧着眼熟,原来是刘公子。”

  刘克庄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怎么只刘公子一人?”史宽之道,“宋公子没来吗?”

  “宋慈来没来,与你何干?”刘克庄白了史宽之一眼,丝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恨意。

  史宽之并不着恼,面露微笑,道:“上次熙春楼点花牌,那道十一字同偏旁的绝对,刘公子只消片刻便能对出,还能接连对出两联,当真令人大开眼界。正巧,今日我约了三五好友,在此间行酒对课,消闲为乐。适才我出了一联,几位好友轮番尝试,却无一人对出。”说着端起酒盏,向刘克庄递出,“闻听刘公子是以词赋第一考入的太学,何不过来与我等饮酒对课,一起亲近亲近?”

  “你倒是把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刘克庄没理会史宽之递来的酒盏,径自拿起酒瓶,灌了一口酒,“亲近就不必了,你若想考较我,尽管来。”

  史宽之笑了笑,将酒盏放下了。他朝北楼一间雅阁望了一眼,唰地撑开折扇,拿在胸前轻摇慢晃,道:“我这一联不难,叫作‘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咩——’”

  “你这一声羊叫,倒是惟妙惟肖极了。”刘克庄哼了一声,顺着史宽之的目光,朝北楼那间雅阁望了一眼,见那间雅阁的墙壁上绘有一幅壁画,画中高山流水,鸟飞猿腾,另有牛羊散布山水之间,题墨“猿鸟啼嘉景,牛羊傍晚晖”。他知道史宽之这一联是从壁画中出来的,随口应道:“水牛下水,水淹水牛鼻,呸!”

  山羊是“咩咩”做声,水牛是“哞哞”而叫,就算淹了牛鼻子,鼻子里喷出水来,也该是“噗”的一声,刘克庄却故意来了一声“呸”。他这一联对得很是响亮,尤其是最后那一声“呸”,惊得几个歌伎的鼓声箫声微微一顿,几个膏粱子弟也纷纷投来目光。另一桌的韩絮原本斜倚着身子自斟自饮,这时妙目一转,也朝刘克庄看了过来。

  史宽之并不生气,道一声:“好对!”目光扫动,落在那几个敲鼓奏箫的歌伎身上,“那我再出一联:金鼓动动动,实劝你不动不动不动。刘公子,请吧。”

  刘克庄见那几个歌伎所敲之鼓皆嵌有金边,动字又暗合鼓声,史宽之这一联倒是出得颇有妙处。几个歌伎除了敲鼓,还在奏箫,刘克庄不假思索,对道:“玉箫何何何,且看我如何如何如何。”

  史宽之脱口道:“好对,更是好对!”猛地扇了几下折扇,目光转向他处,似在寻思下一联出什么。

  刘克庄又自行灌了一口酒,道:“考较了两联,我看也差不多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在此拐弯抹角。”

  史宽之将折扇一收,道:“刘公子果真是爽快人。”他在刘克庄的对侧落座,稍稍压低了声音,“听说宋公子近来又在查案,他没随你来,莫非是查案子去了?”

  刘克庄原本举起酒瓶又要喝酒,闻听此言,将酒瓶往桌上一搁,冷冷地瞧着史宽之,道:“姓史的,你要替韩?出气,找我就行,别想着打宋慈的主意!”

  史宽之微笑道:“刘公子会错意了,我若要为难你与宋公子,何必在此多费口舌?”又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说净慈寺后山发现了一具尸骨,是当年在宫中做过太丞的刘扁,宋公子正在查这起案子。”

  刘克庄冷声冷气地道:“你耳目倒是通达。”

  “耳目是有的,至于通达与否,那就另当别论了,否则宋公子查到何种程度,我就不必来向刘公子打听了。”

  刘克庄冷哼一声,道:“你如此在意刘扁的案子,难不成是你杀了他?”

  史宽之竖起折扇抵在唇前,嘘了一声,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我与刘扁之死毫无瓜葛,与之相关的另有其人,此人可以说是大有来头。”

  “你说的是谁?”刘克庄问道。

  史宽之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右手持扇,慢悠悠地拍打左掌,道:“查得如何,刘公子当真不肯透露?”

  刘克庄哼了一声,道:“无可奉告!”拿起一瓶皇都春和一只酒盏,起身离开散座,不再理会史宽之,而是朝韩絮所在的那一桌走了过去。

  史宽之也不生气,笑着回到几个膏粱子弟所在的酒桌,继续传杯弄盏,仿佛刚才的事从没发生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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