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46节(1 / 2)

  “还在。”

  “拿给我看看。”

  掌柜拉开柜台下的抽屉,从中取出几片金箔。宋慈接过一看,每片金箔上都有形似“工”字的细小戳印,与不久前马墨在柜坊使用过的金箔一模一样。他盯着金箔,渐渐陷入了沉思。

  掌柜瞧了瞧宋慈,又瞧了瞧许义,心想定是昨天那位客人犯了什么事,官差这才前来盘查,忙道:“昨天那客人看着跟叫花子似的,一出手却是金箔,我便觉着奇怪,心想这金箔只怕来路不正。我这酒肆只卖了那客人几碗酒,那客人犯过什么事,可与我这酒肆没半点……”

  宋慈不等掌柜把话说完,忽然归还了金箔,道一声“叨扰了”,领着许义,径直离开了青梅酒肆。

  宋慈往北而行,穿过大半个临安城,最终来到了太学附近的纪家桥。纪家桥头有挑着箩筐卖菜的菜贩,宋慈走上前去,左挑右选,挑了一个又白又大的萝卜,见一旁还有卖甘蔗的,又去挑了一截甘蔗。

  许义跟在宋慈身边,瞧得好奇,道:“宋大人,这萝卜、甘蔗,是要用来验什么?”他见过宋慈验骨,也见过宋慈验尸,用到过不少避秽、检验之物,但没有哪一次用到过萝卜和甘蔗,还以为宋慈是要买来查验什么。

  宋慈摸出钱袋,数出铜钱付给摊贩,道:“验肠胃。”

  “验肠胃?”许义不由得一愣。

  “我买回去吃的。”宋慈微微一笑,“你要不要也买些?”

  许义这才明白验肠胃的意思,尴尬一笑:“小的就不用了。”又道,“宋大人,我们现在去哪里?”

  “哪里都不用去。”宋慈手拿萝卜,朝不远处的太学一指,“我查案有些乏,想回去休息了。今日有劳许大哥,你也回去好生歇息吧。”

  两人就在纪家桥头分别,许义回提刑司,宋慈则进入太学,回到了习是斋。

  斋舍中空无一人,刘克庄不在,之前跟随刘克庄去苏堤的同斋们也都不在。此时下午已过了大半,宋慈还没吃午饭。他把甘蔗、萝卜放在一旁,生了一炉炭火,烧了一壶水,拿出昨天吃剩的太学馒头,在炉火旁煨热。他在自己的床铺坐下,卷了一册《孟子》在手,一边啃着太学馒头,一边看起了书。

  《孟子》一书,还有《周易》《尚书》《诗经》《中庸》《春秋》《论语》等书,在绍兴十三年时,由高宗皇帝和皇后吴氏——也就是后来的太皇太后吴氏——御笔亲书,再命工匠刻在碑石之上,立于太学大成殿后三礼堂之廊庑,唤作太学石经,作为太学的经义教典。凡入太学求学的学子,都要跟随太学博士和学正学习这些经义教典,每月一私试,每年一公试,再依三舍法考核升舍。宋慈对《孟子》一书极为熟悉,许多篇章从小便能倒背如流,但来到太学后,有真德秀、欧阳严语等太学博士授课讲义,令他多了不少领悟,有常看常新之感。他看一阵书,暗自琢磨一阵,就这么手不释卷,一直看到了天色昏黑。

  宋慈瞧了一眼窗外天色,起身点燃灯火,将萝卜和甘蔗洗净切块,放进汤罐,置于火炉之上,加水慢慢熬煮。他坐在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从怀中摸出了钱袋。钱袋上有桑榆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竹子和兰草,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他又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用红绳系着千千结的竹哨,那是在前洋街上初遇桑榆时,桑榆亲手拿给他的。竹哨挨近唇边,他轻轻地吹了几声,声音清脆悦耳。他将竹哨放入钱袋里,将钱袋重新揣入怀中,轻轻抚了抚胸口,这才重又看起了书。

  不知过了多久,成片的谈笑声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刘克庄和同斋们终于回来了。众人皆有醉意,想是在外欢饮了一场。刘克庄瞧见了宋慈,没过来搭理,和王丹华彼此扶着,回了自己的床铺。宋慈也没理会刘克庄,揭开盖子,看了看汤罐中正熬煮的汤。萝卜和甘蔗熬煮的汤,唤作沆瀣浆,此时已熬得差不多了。他将汤罐从火炉上移开,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今天这场斗酒真是痛快,武学那帮人,这回总该心服口服了吧。”

  “不服又能怎样?他们再敢约我们斗酒,照样喝得他们东倒西歪,一个个只疑桌动要来扶,以手推桌曰‘去’!”

  “一开始还笑话我们是书呆子,以为我们不能喝酒,结果呢?琼楼那么多人围观,这回他们武学的脸是丢大了。”

  “何止脸丢大了,亏得也大啊,整整二十坛的皇都春,酒钱可不便宜……”

  刘克庄和同斋们兀自笑谈不断。原来之前离开苏堤后,刘克庄为感谢众人相助,邀约众位同斋,还有叶籁、辛铁柱、赵飞等武学生,同去琼楼,打算欢饮一场。武学与太学自来不睦,赵飞等武学生因上次在琼楼与刘克庄发生过争执,心中气还未消,于是在席间公然提出斗酒,想给刘克庄等太学生一顿难堪。刘克庄本就嗜酒,心气又高,又在宋慈那里受了气,不甘示弱,当场答应下来。这场武学和太学之间的公开斗酒,两边各出十五个学子,各分十坛皇都春,哪边先喝完,哪边便胜出,败的一方不但要结酒账,还要向对方躬身行礼,当众认输。这场斗酒吸引了琼楼众多食客围观,连不少路过的行人也被吸引了进来,最终太学这边先将十坛酒喝尽,武学那边不但喝得慢了些许,喝醉的学子也更多,好几个武学生醉得不省人事。

  同斋们谈笑不断,宋慈却充耳不闻,坐在火炉旁,自行翻看书页。刘克庄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冲王丹华招了招手。

  王丹华凑近来,刘克庄低声耳语了几句。

  王丹华点了点头,咳嗽两声,道:“口好渴啊。”迈着有些虚晃的步子,向摆放水壶的长桌走了过去。

  长桌位于墙角,去那里要从火炉旁经过。经过宋慈身边时,王丹华故意清了清嗓子,拖长了声音,大声道:“书当快意呀读易尽,客有可人是期不来……”说着去到长桌旁,倒水喝了。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这是“苏门六学士”之一的陈师道的诗,意思是读到称心满意的书很容易便能读完,想与意气相投的朋友见面却久盼不至。宋慈明白王丹华吟这句诗的意思,嘴角微微一抿。他将手中的书放在一旁,舀起汤罐中的沆瀣浆尝了一口,温热适中,已不烫嘴。他盛了一碗,拉住正要回去的王丹华,将沆瀣浆递给他,朝刘克庄的方向指了一下。

  王丹华端着这碗沆瀣浆,因酒后步子发虚,险些洒了出来,好不容易才走回刘克庄的身边。刘克庄接过这碗沆瀣浆,一股清甜香气顿时扑鼻而来。甘蔗能化酒,萝卜能消食,这沆瀣浆最能解酒。他知道这是宋慈亲手熬煮的,望着宋慈的身影,心道:“知我者,你个闷葫芦也,居然知道我会喝酒,提早便熬好了沆瀣浆。”他心中的气去了大半,将沆瀣浆一饮而尽,片刻之间,醉意消减了不少。

  刘克庄和同斋们又谈笑了一阵,见宋慈还是坐在原处看书,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来到宋慈身边,将手中空碗递出,道:“要解酒,一碗怎么够?”

  宋慈什么话也不说,接过空碗,准备在汤罐里再盛一碗沆瀣浆。

  “再来一碗也不够啊,酒入愁肠,要一整罐才够解。”刘克庄笑着将汤罐整个端了起来,“来来来,惠父兄给大伙儿熬好了解酒汤,都过来喝。喂,陆轻侯,寇有功,你两个还坐着干吗,快过来喝酒……不是,喝解酒汤!”说着把汤罐抱给王丹华,让同斋们分饮。

  刘克庄搬来一只凳子,在火炉对面坐下,伸手烤了烤火,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说了这三个字后,刘克庄良久不再说话,只是一边搓手,一边烤火。

  “可惜什么?”好一阵后,宋慈终于开口。

  刘克庄面露微笑,道:“可惜你今天不在琼楼,没能亲眼见证我们斗酒赢了那帮武学生。”一说起这场斗酒,他顿时神采飞扬,不吐不快,“还记得那赵飞吧?斗酒之前,他嘴上叫嚣得比谁都厉害,结果一喝起来,三五盏便晕晕乎乎,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哈哈一笑,又道,“不过这帮武学生也算有志气,输了便当场认输,对我们挨个躬身行礼,没一人抵赖,便连那辛铁柱,明明没参与斗酒,却也当众认输行礼,倒是让我有些佩服。那帮武学生喝醉之后,说起醉话来,都是叫着上阵杀敌,喊着要北伐,复故土。倘若朝野上下,人人都是如此,我大宋何愁不能克复中原?”

  一想到朝廷偏安一隅的现状,刘克庄便忍不住摇头叹气。他拿起铁钳子,拨了拨炉中火炭,道:“不说这些了。今天在琼楼斗酒之时,我遇到了一个人,与你正在查的案子大有关联,你猜是谁?”

  宋慈抬起头来,看着刘克庄。

  “还记得上回韩?来习是斋闹事时带的那群家丁吗?”

  “记得。”

  “那群家丁之中,有一人马脸凸嘴,还是大小眼。”

  宋慈当然记得,就在今天下午,他还在南街柜坊遇到了这个名叫马墨的马脸家丁,本想找他查问望湖客邸的事,却让他跑掉了。

  “虫娘点花牌时,那马脸家丁就跟在韩?身边,我记得他。今天我们斗酒时,他居然也来了琼楼,在人群中旁观,被我瞧见了。那马脸家丁因为上次来习是斋闹事,听说被韩侂胄赶出了府,后来就没见他出现在韩?身边。可是在那之前,他是一直跟在韩?左右的。我当时便想,韩?包下望湖客邸时,那家丁还跟着韩?,只怕他也在望湖客邸,望湖客邸里发生过什么事,听水房中的血迹是如何来的,说不定他知道。我先暗中叫叶籁兄盯住他,斗酒一结束,立刻叫同斋们一拥而上,将他拦住,不让他离开。”

  刘克庄的这番话,倒是与宋慈见到马墨时的想法不谋而合。宋慈见刘克庄一脸兴奋之色,便知道他一定从马墨那里获知了什么重要线索,道:“后来呢?”

  “那马脸家丁被我们十多人围着,非但不害怕,反而凶悍得紧,话没说几句便要往外闯。当时我们喝了太多酒,手脚乏力,拦他不住,好在叶籁兄挡住楼梯口,断了他的去路。那马脸家丁把袖子一卷,与叶籁兄动起了手。叶籁兄身在武学,拳脚上丝毫不吃亏。那马脸家丁没讨着便宜,竟拔出一把匕首,抓了一旁看热闹的酒保,拿匕首抵在酒保胸前,威胁叶籁兄让开。这时辛铁柱出手了。那马脸家丁当初来习是斋闹事时,辛铁柱不是也在场,还狠狠教训过他一顿吗?辛铁柱认得他,从侧后方挨近,上去便是一拳。”刘克庄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凌空挥了一拳,“这一拳又快又准,打在那马脸家丁的胳膊肘上,将他匕首打掉不说,还将他半只胳膊打得抬不起来。这位铁柱兄,当出手便出手,勇武非凡,一举便救下了酒保,不愧是稼轩公的后人。从前我笑话他是武学糙汉,自今往后,我再不取笑他了,若有再犯,宋慈,你便罚我。”

  刘克庄一直与辛铁柱不对付,居然会转变态度,以兄相称,大加夸赞,倒是令宋慈颇觉莞尔。他道:“罚你什么?”

  “就罚我……罚我一月不得沾酒!”

  “这罚得好,我记下了。”宋慈道,“你接着说。”

  “我刚才说到哪了?”

  “那马脸家丁被辛公子打掉了匕首。”

  “对,那马脸家丁在铁柱兄手底下吃过亏,见了铁柱兄,便如老鼠见了猫。他不敢再动手,楼梯又被叶籁兄堵住,想走走不掉。他见窗户开着,居然翻出窗户,从二楼上跳了下去,沿街奔逃。叶籁兄追出窗户,没有跳下地面,而是翻上屋顶,便如飞檐走壁一般,从一处屋顶跳到另一处屋顶,追着那马脸家丁不放。铁柱兄也追出了琼楼,在大街上追赶。他们二人一上一下,一个身轻如燕,一个如猛虎下山,各有各的不凡身手,真是教我大开眼界。他们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合力将那马脸家丁赶入一条狭窄的巷子,叶籁兄在屋顶上抢前一步,跃入那条巷子,挡住去路,铁柱兄紧跟着追入,两人一前一后,将那马脸家丁堵在了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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