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41节(1 / 2)

  “记得。”

  “快带我去!”

  虽然时隔大半个月,但弥光对这件事非但没有淡忘,反而记得越发清晰。他每天都会想起那女子落水后扑腾呼喊的场面,良心上不断受到折磨,尤其是夜深人静在门房值守时,恍惚间总能听到拍门之声,好不容易睡着又总是被噩梦惊醒,好几次梦到圆月之下,那彩裙女子浮出水面向他叫苦诉冤。如今总算对外人吐露了此事,他内心深处倒隐隐有种解脱之感。他带着宋慈和刘克庄出寺下山,向苏堤而去。

  走出净慈报恩寺时,宋慈忽然放慢脚步,扭头向左侧看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有一个戴着黑色幞头的香客,看样子是要入寺祈福。宋慈记得这个香客,不久前离开太平观时,他便见过此人。

  来到苏堤上,弥光沿着堤岸,很快找到一株大树,指着枝丫遮罩下的湖面,道:“就是这里了。”

  宋慈看了看四周,此地距离虫娘沉尸之处不过五六丈远。他又盯着微波起伏的湖面,心想苏堤上每天人来人往,那彩裙女子在这里落水溺毙后,尸体一旦浮起来,势必早就被人发现了,可没听说有人在西湖里发现过浮尸,那么尸体极可能还沉在湖底,眼下最紧要的便是找人下水搜寻,看能不能找到尸体。

  “要不要去找梁三喜?”刘克庄猜中了宋慈的心思。

  梁三喜水性极好,曾帮忙打捞了虫娘的尸体,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宋慈点了点头。梁老翁垂钓的地方离此不远,二人立刻去找梁老翁。

  很快,梁老翁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二人的视野里,只不过梁老翁的身边多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竟是赵之杰和完颜良弼。在赵之杰和完颜良弼的身后,还跟着几个金国随从。

  “怎么又是这帮金国人?”刘克庄语气愤然,“走到哪里都能见到他们,真是阴魂不散。”

  宋慈见赵之杰蹲在梁老翁身边,似乎在向梁老翁打听什么,不由得想起昨晚在熙春楼的侧门外,赵之杰旁观他查问袁朗的事。袁朗替虫娘收拾过金银首饰,梁老翁则从西湖里钓起过虫娘的荷包,宋慈立时明白过来,赵之杰这是在追查虫娘的案子。完颜良弼若是杀害虫娘的凶手,赵之杰势必要设法为其脱罪,若不是凶手,赵之杰便要证明其清白,是以赵之杰追查此案,宋慈并不觉得奇怪。他毫不避讳二位金使在场,径直走上前去,向梁老翁表明了来意。

  “哎哟,有这等事?宋大人、刘公子,你们二位稍等,小老儿这就去叫三喜。”上次找梁三喜打捞虫娘尸体时,梁老翁还不大乐意,这一次却是忙着起身,鱼竿鱼篓都没收拾,急匆匆便去了。

  完颜良弼听说要在湖中打捞尸体,道:“姓宋的,你想耍什么花样?”

  宋慈尚未回话,刘克庄已还嘴道:“堂堂金国副使,这般担惊受怕,莫不是做贼心虚?”

  完颜良弼目露凶光,瞪着刘克庄。刘克庄毫不畏惧,立刻瞪了回去。

  宋慈拉了刘克庄一下,走回月娘落水之处,盯着湖面,默不作声。刘克庄跟了过来。

  赵之杰不知宋慈所言是真是假,和完颜良弼跟过来,驻足一旁。他示意完颜良弼耐住性子,先看个究竟再说。

  过了片刻,梁三喜飞步赶来,梁老翁脚步慢,过了一阵才到。

  “大人放心,只要尸体还在水下,小人就一定能找到。”梁三喜从宋慈处获知情况后,活动了一下手脚,脱去衣服,下到冰冷的西湖之中。他踩了几下水,深吸一口气,埋头钻入了水下。

  梁三喜几个兜臂沉下身子,很快触碰到了湖底柔软的淤泥。淤泥一经触碰,立刻有泥浆腾起。他闭紧双眼,手掌贴住淤泥,缓缓地摸索。上一次打捞虫娘的尸体,因有梁老翁垂钓的具体位置,是以很快便找到了沉尸。可这一次只有月娘落水的大概方位,具体沉尸于何处,全靠他用双手在淤泥上一按一放地摸寻,本就很有难度,再加上湖水冰寒刺骨,泥浆不时腾起,摸寻起来愈发困难。过了一阵,他有些憋不住气,除了枯枝烂叶,什么都没摸到,只好浮出水面透气。

  一出水面,抹去眼眶周围的水,梁三喜看见宋慈、刘克庄和梁老翁正在岸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此外还聚集了不少路人。他原地踩水,缓过劲后,又一次潜入了水下。

  经过先前一番摸索,梁三喜的脑中已有了湖底的大致地形。他开始摸寻周围尚未摸索过的地方。他的双手从淤泥面上拂过,摸到了一些枯树枝,再往前摸去,手底忽然空了。平坦的湖底延伸至此,忽然出现了一条下陷的深沟。就在这条宽不及两尺的深沟里,他摸了没几下,摸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稍稍用手一感知,那是一只人脚。他背脊一冷,嘴里不由自主地呛出一口气,顺着这只脚往旁边摸去,很快又摸到了另一只脚。

  梁三喜心惊之余,不禁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找到尸体了。

  他抓住两只脚,想将尸体从深沟里拉起来,可是拉了一下却没拉动。

  “莫非又绑了石头?”顺着脚往上摸,梁三喜没摸到石头,但在尸体下方摸到了一截陷在淤泥里的沉木。他摸到了尸体的头发,原来是头发缠在了沉木的枝丫上,这才拉不起来。他尝试解开头发,可头发在枝丫上缠得太死,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一口气又憋到了头,梁三喜浮出水面透气,向宋慈说明了情况,道:“大人,湖底是有具尸体,可是头发缠在木头上,捞不起来。”

  一听说水下当真发现了尸体,围观人群顿时一阵惊呼,议论纷起。

  “什么木头?”宋慈道。

  “一截很长的沉木。”梁三喜道,“头发挂在沉木枝丫上,缠得太死,实在解不散,能不能把头发割断?”

  宋慈摇头道:“切不可损伤尸体,倘若头发解不散,便把枝丫弄断。”

  梁三喜依言而行,这一次叼了把匕首潜至沉尸处,尝试割断枝丫。水下不好用力,枝丫又有些粗,他上上下下换了好几次气,才终于弄断枝丫,将尸体拖出深沟,浮出了水面。

  宋慈和刘克庄双双递过手来,将梁三喜拽上岸,尸体也被拖了起来。

  这具尸体一上岸,围观人群顿时哗然。

  这是一具女尸,尸身肿胀,腹部隆起,面部不仅膨胀坏变,而且有明显的鱼鳖啃噬的痕迹,可谓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哪怕是在天寒地冻的正月,一股腐臭味也立刻散发开来,显然死去已久。

  弥光看见尸体,低头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尸体的腐臭味太重,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围观人群纷纷掩鼻后退,刘克庄也退开了两步,完颜良弼更是一脸恶心之状,唯有宋慈和赵之杰站在原地没动。宋慈甚至更进一步,在尸体旁蹲了下来。女尸穿着一身彩色裙袄,宋慈拨开鬓边乱发,见女尸的耳下挂着一对蓝里透白的琉璃珠耳环,又揭起裙摆,除下右脚上的袜子,见右脚背上有一片皮肉发皱,像是烧伤的疤痕。这样的裙袄和耳环,再加上从弥光处得来的红豆钗,以及右脚背上的烧伤,很显然眼前这具女尸便是失踪了大半个月的月娘。

  宋慈望了一眼西湖,又看了一眼月娘的尸体,心里暗道:“月娘腊月十四便溺死在这里,至今已有二十多天,所幸湖水冰寒,否则尸体只怕早已完全腐坏。”

  确认了尸体的身份,宋慈没再继续观察尸体,而是抬起头来,环顾周遭的围观人群。他的目光飞快扫过,一下子看见人群中有一个戴黑色幞头的人,正是之前那个在太平观和净慈报恩寺都遇到过的香客。

  那香客与宋慈的目光对上,不敢直视,低下头去。等了片刻,那香客重新抬起头来,哪知宋慈竟还一直盯着他。他目光躲闪,抽身退出人群,汇入苏堤上的人流,快步离开了。

  宋慈第一次遇到这个戴幞头的香客时,以为对方只是进太平观请香祈福,第二次在净慈报恩寺外遇到时,他开始生出了一丝怀疑,但也没有多想,直到此时第三次看见此人,又见了此人躲闪的目光,以及离开时的匆忙之态,才终于确定此人是一直在跟踪他和刘克庄。他心下知道,昨晚马致才给韩?通风报信,今天他查案之时便有人跟踪,此人极有可能是韩?派来的。

  “你在看什么?”刘克庄的声音响起。

  宋慈摇摇头:“没看什么。”想了一想,忽然拿出提刑干办腰牌,递给刘克庄,“你速去提刑司找许义,让他来苏堤,将这具尸体运回提刑司。”

  “这么点小事,我随便找个人去就行了,用不着这个。”刘克庄没接腰牌。

  “你亲自去,越快越好。”宋慈却将腰牌塞入刘克庄手中,“记住叫许义多带一些差役。”

  刘克庄不明白宋慈为何这么着急,看了看赵之杰、完颜良弼和几个金国随从,压低声音道:“这帮金国人人多势众,又不怀好意,万一我走了,他们……”

  “快去!”

  刘克庄虽不解宋慈之意,但深知宋慈心思细腻,这么着急自有他的考虑,当下不再多说,拨开人群,沿苏堤向北奔去。

  宋慈之所以这么急,就是因为刚才那个戴幞头的香客的突然离开。月娘的死与韩?大有关联,倘若那戴幞头的香客真是韩?派来跟踪他的,那这一去,极可能是赶去通报韩?。韩府就在西湖东岸,离得不远,韩?一旦得知月娘的尸体被发现,或许不敢亲自带人来阻挠宋慈查案,但他可以通知赵师睪,让赵师睪以府衙的名义来干涉此案。昨晚韩?亲自送赵师睪离开水天一色阁的那一幕,宋慈还记得清清楚楚。赵师睪这个临安知府,是能在韩侂胄面前趴着扮狗的,韩?作为韩侂胄的独子,一旦私下有什么吩咐,只怕赵师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宋慈很想立刻对月娘的尸体进行检验,可他手边没有糟醋、葱椒、白梅等检验之物,回城去买,一来一去,要花去不少时间,检验尸体所用的时间则更长。府衙就在城南,离得很近,他担心还没来得及检验尸体,府衙就会派人来接手此案,将尸体运走。正因如此,他才要刘克庄以最快的速度去提刑司通知许义,让许义带人来将尸体运回提刑司,以免出现其他变故。刘克庄与许义彼此认识,让刘克庄拿着他的腰牌亲自去找许义,这样途中不会耽搁不必要的时间。

  宋慈很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希望那戴幞头的香客不是韩?的人,希望韩?不会与赵师睪勾结,希望府衙不会来人。换句话说,只要短时间内府衙来了人,而且一来就要运走尸体,那便证明他的这番猜想没有错。

  宋慈的担心很快应验,没过太久,苏堤南端忽然一阵喧哗,韦应奎带着一大批府衙差役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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