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洗冤笔记(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5节(2 / 2)

  一提到火炭,宋慈自然而然想到了巫易一案中的暖坑,暖坑中埋的就是火炭。下半夜养正斋中有人拿走了火炭,倘若这人是何太骥,那就意味着何太骥下半夜外出过。宋慈想了想,忽然道:“老师,你方才说,何司业同李乾发生争执时,曾斥责李乾私藏禁书,还骂李乾是侏儒。”

  真德秀点了点头。

  “李乾私藏了什么禁书?”宋慈问道,“又为何骂他是侏儒?”

  “李乾个子矮,总是戴一顶比旁人高一大截的东坡巾,又拿一册《东坡乐府》垫在靴子里,这样看起来高了不少,可那模样总显得别扭。李乾怕别人笑话他个子矮,殊不知他戴这么高的东坡巾,反而惹来更多取笑,还不如像巫易那样,虽然个子也不高,却从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反倒活得自在。至于禁书,这《东坡乐府》,早在徽宗朝便被定为禁书,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民间传阅之人甚多,早就没人当它是禁书了;再说李乾和苏东坡一样是眉州人,有一册《东坡乐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李乾只是拿它来垫脚,并不是想私藏禁书,何太骥拿这事来斥责李乾,还对李乾动拳脚,实在是有些过了。”真德秀看着宋慈,奇道,“太骥斥责李乾私藏禁书,这与太骥被杀一案有关吗?”

  宋慈不答,问道:“当年巫易被逐出太学时,老师有想过他会自尽吗?”

  “没想过。”

  “为何?”

  “巫易淡泊名利,本就不在乎功名,他常自言平生所求,是能得一二相知之人,以自己所愿过完一生。他被逐出太学不得为官,以他的性情,就算是一时失落,也不至于走上绝路。再说他是家中独子,为人又很孝顺,便是为了父母,他也不该自尽的。”

  “他父母来认尸时,想必将他带回家乡安葬了吧。”

  真德秀摇头道:“他父母说家乡有风俗,自杀之人不能入祖坟,就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捐了块地,把他安葬在那里。每年祭日,我都会去他墓前扫墓,今年因为太骥出事,便没去成。”

  宋慈自己便是闽北人,知道闽北一带的确有自杀之人不入祖坟的风俗。

  “对了,”真德秀忽然道,“说到巫易的墓,我倒是想起了一事。”

  “什么事?”

  “太骥死前一天,曾约我到琼楼小酌。那天他显得有些焦虑不安,我很少见他那样,问他怎么了,他不说,只是闷头喝酒。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忆起我们四友的过往,说他有朝一日若是死了,就把他也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与巫易为伴。如今想来,他这一时戏言,想不到竟应验得这么快,就好像……”

  宋慈见真德秀欲言又止,道:“就好像什么?”

  “就好像他知道自己会死一样……”

  宋慈听了这话,微微凝眉。他若有所思了片刻,道:“关于何司业和巫易,老师可还有什么知道却没说的?”

  “我能想到的,都已经对你说了。我就盼着早日查到真凶,别让太骥枉死。”

  “查案一事,我一定尽力而为。”宋慈朝真德秀行了一礼,“今晚叨扰老师了。”

  真德秀摆摆手,道:“你奉旨查案,肩负重大,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直言。我不懂验尸之道,太学里的学子学官们也大都不懂,自打知道你会验尸后,这两天太学里对你多有非议,你回到太学,难免会听到一些,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切莫受其所扰。”

  “多谢老师提醒。”

  真德秀走后,宋慈唤入许义,道:“许大哥,事情办得如何?”

  “找到了几个学子,小的已对他们说清楚了,都在外面候着。”

  “快请他们进来。”

  许义转身而去,很快带进来了五位太学学子。

  宋慈向那五位学子行了同学礼,道:“前夜何司业赶到岳祠阻止祭拜岳武穆,当时各位都在场,我请各位来此说话,是希望各位能讲讲当晚的所见所闻。”前夜何太骥阻止众学子祭拜岳飞的事,宋慈早就听当晚归斋的同斋们讲过,但他毕竟没在现场,知道得并不详尽,因此想找几位当时在场的学子,将当晚发生的事仔细讲一遍,看看能不能获得什么有用的线索。此事他本打算明天再去办,恰巧众多学子被差役追捕犯人吸引到了射圃,择日不如撞日,他便吩咐许义在围观学子中找几个当晚在岳祠的,带来让他问话。

  五位学子已从许义那里得知宋慈是新任的提刑干办,奉旨查办岳祠一案,虽然心里对宋慈多少有些看不起,但生怕被牵连入案,因此不敢隐瞒,你一言我一语,将前夜在岳祠发生的事讲了一遍。五位学子所讲,与宋慈已知的事情经过大同小异,无非是何太骥赶到后,将众学子呵斥出岳祠,然后叫斋仆将岳祠里的香烛祭品清扫干净,又记下所有学子的姓名,留待来日罚以关暇,还放话说再有学子违令祭拜,便在德行考查上记下等,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唯一值得一说的,是其中一个叫宁守丞的学子,提到了韩?,说韩?当晚也来了岳祠。

  “我与韩?都在存心斋,算是同斋。韩?这人,从来不住斋舍,讲经授义也经常缺席,太学里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可那晚他喝醉了酒,居然也跑来岳祠祭拜。何司业赶到后,说要在德行考查上记过,我们没人再敢进岳祠祭拜。可韩?是什么人?我们怕何司业,他可不怕。当着何司业的面,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岳祠,堂而皇之地祭拜了岳武穆。何司业斥责他,他反过来指着何司业的鼻子一通臭骂。何司业居然不怕他,还罚他去清扫岳祠。韩?何等身份,怎肯受人使唤?他非但不去,还要动手打人。他家大势大,打伤了何司业也不会有什么事,可我们存心斋只怕要受牵连,我们几个同斋赶紧拉住他,也亏他醉得不轻,脚下踉跄,才没打着何司业。韩?走时,指着何司业骂:‘我连人都敢杀,还怕你一个驴球司业?你等着,我迟早收拾了你!’韩?走后,我怕何司业下不了台,又正好看见有斋仆路过射圃,就赶紧叫斋仆去打扫了岳祠。”宁守丞比手画脚,讲得绘声绘色。

  “那晚之后,韩?可还有回过太学?”宋慈道。

  “没回来过,平日里就难见到他,除夕就更见不到了。”

  宋慈又问:“当晚你们可曾看到何司业离开岳祠?”

  “我看到了。”另一个叫于惠明的学子道,“何司业堵在月洞门前,记一个人的名字,放一个人走,我是最后几个被放走的。我走的时候,看见何司业记完名字,锁上岳祠的门,往中门方向去了。”

  “你亲眼看到他锁门?”

  “是。”

  宋慈暗暗心想:“门是何司业锁上的,可案发后,在他身上并没有找到钥匙,这钥匙去了何处?是被凶手拿走了吗?”又问于惠明道:“何司业走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有其他人同路?”

  “他是一个人走的。”

  宋慈知道太学中门朝南而开,里仁坊便在太学的南面,何司业往中门去,应是离开太学回里仁坊的住处,可他为何又在深夜返回了岳祠呢?他是活着时返回的岳祠,还是死后被移尸回了岳祠?宋慈没有获得新的线索,反而增添了不少疑惑。“那个打扫岳祠的斋仆是谁?”宋慈又问。

  宁守丞应道:“就是跛脚李,走路一瘸一拐的那个。”

  太学里的斋仆共有数十人,每日都会对太学各处进行洒扫,宋慈入学已近一年,大部分斋仆他都见到过,知道有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头,走起路来一高一低,不知是谁最先叫起“跛脚李”这个绰号,总之人人都这么叫,久而久之,那老头本名叫什么,反倒没人在意了。

  宋慈拿出手帕,将那首《贺新郎》题词给五位学子看了,问道:“你们可有人认得这字迹?”

  五位学子摇了摇头,都不认得。

  宋慈没什么需要再问的,让五位学子去了。他自己也走出了岳祠,让围观的学子都散了,然后把揭下的封条重新贴上。他将写有《贺新郎》题词的手帕,以及装手帕的皇都春酒瓶,全都作为证物收好,然后带着许义穿过一座座斋舍,往杂房而去。他打算去找跛脚李,问一问前夜岳祠发生的事,看看与五位学子的讲述有没有什么不同,也问一问清扫岳祠时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毕竟凶手模仿巫易案在岳祠伪造自尽现场,显然是有意为之,说不定早就去过岳祠,甚至留下过什么痕迹。

  杂房位于太学的东北角,共有十间,是所有斋仆日常起居之处。虽说是用于起居,但杂房屋舍简陋,房前堆放着各种杂物,搭晾着不少破衣烂布,搁置着几辆板车,看起来极为凌乱。杂房里的数十个斋仆,平日里不但要负责太学的洒扫、厨食,还要拉运米面、肉菜、柴火、垃圾和各种杂物,起早摸黑,辛苦劳累,几乎没有休息之日。好不容易到了除夕,终于可以休息一天,大部分斋仆都赶回家与亲人团聚了,只有少部分无亲无故、无家可归的斋仆留了下来,便是这少部分留下来的斋仆,也大都趁着闲暇无事,结伴上街逛耍去了。宋慈和许义来到杂房时,只有两个年老的斋仆还在。不过宋慈没有白走一趟,这两个留在杂房的老斋仆中,便有跛脚李。

  跛脚李满额头的皱纹,头发稀稀落落,坐在自己的床铺边,就着昏暗的灯光,正抱着一块牌位仔细擦拭。他的动作极为小心,尤其是牌位上“先妣李门高氏心意之灵位”等墨字,擦拭起来很是轻柔,似乎生怕不小心将墨字擦去了。见来了人,他将牌位用白布仔细裹好,小心翼翼地收进一只老旧的匣子里,放在了床底下。

  宋慈瞧见了这一幕,瞧见了牌位上的墨字,尤其是“先妣”二字,心想跛脚李这么大年纪,还一直把亡母牌位带在身边,除夕之夜不忘拿出来擦拭干净。念及亡母,他心中禁不住微微一痛。他带着许义,来到了跛脚李身前。

  跛脚李怕生,见了生人,尤其是许义一身公差打扮,便局促起来,站在宋慈和许义面前,头不敢抬,手脚也不知该往哪放。他怯懦寡言,宋慈问起前夜之事,问一句他答一句,也没说出什么新鲜事,与方才那五位学子所讲并无区别,又问他清扫岳祠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回答说只清扫到一些香烛、纸钱和祭品,没别的什么。倒是杂房里另一个姓孙的老斋仆忽然插了句话:“大人说的是岳祠着火那晚吧?小老儿倒是看见了一人,鬼鬼祟祟的……”

  宋慈追问究竟,孙老头道:“那是敲过五更后,小老儿起了床,准备去服膺斋打扫。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小老儿先前染了风寒,打扫斋舍时尽不了力,弄得不甚干净,幸亏有老李在。”说着朝跛脚李看了一眼,“别看老李年纪大,却什么力气活都干得了,什么苦都吃得下,他来太学有两年了,还没见他生过病呢,身子骨可比小老儿硬朗多了。他本就要打扫持志斋,还来帮着小老儿打扫服膺斋,以前由咱们二人搬运的米面肉菜,这些天都是他一个人在搬运,没有他帮忙,我这病哪能好得了这么快?我病一好,就想着早点去做活,把前些日子没做的补上,于是五更天便想着去服膺斋打扫。当时老李也醒了,说外面冷,叫我天亮了暖和点再去,免得又惹风寒。我不想别人说我偷奸躲懒,还是去了。去服膺斋的路要从习是斋过,小老儿远远看见习是斋的门打开了,有一人从门里边鬼鬼祟祟地出来,朝岳祠方向去了。”

  “你看见的那人,是太学学子吧?”宋慈问。

  孙老头连连点头:“是啊,那人穿着学子衣服,是太学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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