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踪(1 / 2)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座山叫哈拉山,有条河叫杨花河,有一片原野叫戈壁,有个小镇叫杨花镇。杨花镇有许多神奇的传说,传说山里有成吉思汗的宝藏,传说河里有狗头那么大的狗头金,传说有一种会飞的老鼠拉的屎价比黄金,传说戈壁的石头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玉。那里出个文学大师,那里的女人个个美如天仙,人人水性杨花。那里有一家神秘的客栈,叫“杨花梦”。

话说杨花镇的老马倌有了孙子,独生儿子栓柱的媳妇腊月在家里的地位如日中天,婆婆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小姑子马兰花算个屁!马兰花上了高中,自己改名叫马佳佳,刚刚毕业,不愿意下田干活,更不愿意喂猪做饭,整日里除了梳洗打扮,就是找茬儿和腊月拌嘴,家里没有一日安宁。

老马倌姓马名时醍,是杨花镇的老人儿,打从有杨花镇就有他,或者说是有了他,才有了杨花镇,老马倌是创建杨花镇的拓荒人。

当年,马时醍二十来岁,盲流到这里。

这里是在大西北茫茫戈壁的北边儿上,青山巍峨,壁立千仞,险要处,鬼斧神工地,像是劈开的一个口子,河水汹涌而出,渐渐宽阔,渐渐平和,慢慢地拐了个大弯儿,穿过戈壁,向西奔流,两岸满是高大的白杨树,春天,杨花纷纷扬扬,飘落如雪,一片片、一团团随波逐流。这山叫哈拉山,这河叫杨花河。

马时醍和很多盲流来到这里,公社发给吃穿,他们从哈拉山口沿山脚向西挖了一条大渠,引杨花河水灌溉一望无际的土地,原先寸草不生的戈壁有了一片绿洲,绿洲边儿上就有了一个小镇,叫胜利公社,后来公社没了,小镇还在,小镇因河而得名,叫杨花镇。马时醍以前给公社大集体放马,现在给镇子里的小农户放牛,人们还习惯叫他老马倌,或者是“马失蹄”。

马失蹄有一儿一女,那年头还没有计划生育,孩子的口粮是集体供应的,穿得都不讲究,不冻着就行,上学不花钱,国家还给发助学金。孩子是自己的,公家养活着,谁不想多生些个。马失蹄老婆生了闺女马兰花之后,又怀了两胎,都不怀住,后来就再也没怀上,心里就怀疑是兰花妨的,于是就更加重男轻女,什么都偏着儿子。

马时醍家在杨花河边,杨花河从小镇穿过,杨花河大桥横跨南北,把小镇连为一体。桥是用黑油浸了的红松搭建的,远远望去,像一条巨龙横卧在杨花河上,这桥也叫青龙桥。

天气不错,牛车马车小四轮子夹杂着行人在青龙桥上来往,羊羔子在草地上嬉戏,牛犊子在树荫下恬睡,低矮的土屋上落着麻雀,老鸹在高大的白杨树上做窝。

夕阳火红的余晖照着黄瓜架,老太太摇着草扇,老头子叼着旱烟;男人一身汗臭,女人满口蒜味。院子里的破桌旁,门口的大石头上,人们放肆地说着粗话,很响地随地吐痰;猪在圈里哼哼,小孩子在女人怀里哭闹,女人撩起衣襟喂奶,堵住孩子的嘴,继续东家长西家短。

马佳佳刚跟嫂子腊月吵完架,心里很烦,她从家里出来,走街边,穿巷子,漫不经心地走过一家又一家的门口,并不向谁打招呼。

“佳佳,听说你要到城里去工作,能带上我么?”张皮匠家的三丫头玉芬儿追上来,气喘吁吁地。

“进城工作,我还没想好呢——你也想去,要知道那可是要高中毕业才行。”佳佳把“高中毕业”说得很重,佳佳刚刚高中毕业。

玉芬儿悻悻地站在路边,看着佳佳渐渐远去,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说,你高中毕业,又能咋样,想进城当工人,只怕你没钱,就算有钱,你哥哥嫂子也会让拿给你。

“那不是老马倌家的马兰花么?进城上了两年高中,名字也改了,叫什么佳佳,改了名字身上就没有土豆子味了?别跟这种人一堆儿,学不出好来,走,咱回家去。”张皮匠的老婆玉芬她娘跨过一条小渠沟,绕过三堆湿牛粪来到三闺女玉芬身边儿,拉着女儿回家去。

县城里建了个毛纺厂,发出告示来:向农村招工,要年轻姑娘,高中毕业,未婚,身材苗条,五官端正。只要经面试合格,交五千块钱办手续,就可进厂上班,转城市户口,转了城市户口,就是城市人了。

是不是到城里去,佳佳还没有想好,就是她哥哥嫂子不反对,她那马倌老爹确实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佳佳走过杨花梦山庄,门口蹲着两个高大的石头狮子,龇着牙,威风凛凛;大门里面右手一个大石头,有佳佳家的猪圈那么大,上刻五个红色大字“杨花梦客栈”,一条小路幽深清静,通向里面高低错落的尖顶木屋;左手是“杨花梦酒家”,张灯结彩,红红火火。这里是杨花镇最有钱的地方,佳佳伸头朝里面看,杨花梦山庄的老板佟懿裯正背着手朝这边来,旁边并肩走着的是杨花镇百货商店的经理吴老四,佳佳摸了摸大石头狮子脚下踩的小石头狮子,转身走开了。

佳佳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了郊外,远远看见同村的小伙子阿牛走过来,心就突突地跳,这河边林密草深的,要是……

然而阿牛并没有向这边走来,眨眼间竟不见了。

佳佳从小就不被爹妈喜欢,吃要吃他哥剩下的,穿要穿他哥穿破的,六岁就踩在小板凳上揉面蒸馒头做饭,大一点儿,洗衣做饭,喂猪喂鸡,家务全是她的,干不好,还挨她娘的打;他哥在家啥活儿都不干。不被爹妈喜欢的佳佳是充满着正义的,疾恶如仇是她最大的优点。因为佳佳是正义的,所以处处有恶可疾,所谓善恶,佳佳是用自己的喜欢或是厌恶的感觉来定义的,又有谁不是呢?但除了八岁时候过年吃的肉馅饺子和十八岁那年跟阿牛那次亲密接触以外,佳佳似乎记不起来自己曾喜欢过什么了。

佳佳不丑,所以十分厌恶丑女,镇子东头刘老郎中的闺女秀贞,嘴歪了,村里人说是鬼风吹的,佳佳见到秀贞就很厌恶,心里说:“被鬼风吹成这个样,真不够丢人现眼的,就这德行还挎着男人在大街上走,环保局也不管一下,让她放肆地破坏市容——那个男人竟跟这样一个歪嘴斜眼的女人在一起,一定也不是好东西,说不定是个变态狂什么的。那男人是外地人,叫沙二嘎,一听这名字就不是好东西,娶了歪嘴,能是什么好东西呢?”

等他们走过去之后,佳佳总会忍无可忍地呸上一口。

佳佳五官还端正,身材也匀称,但绝算不上漂亮,佳佳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十分漂亮,于是对漂亮的女人尤其厌恶,以至于憎恨。

镇子西边张皮匠家的三丫头张玉芬,长得跟画上的人儿似的,老少爷们儿谁见了都不能不多看上几眼。这使佳佳很是不平,心想:“这样的女人来到这世上,真是个灾难,老爷们儿们都得被她拐带坏了。”

阿牛跟自己在麦草堆里亲热了一次,自己没让阿牛上身,想着他一定还会来死皮赖脸地心急火燎地要,到那时就给他,可这阿牛再也没纠缠,一定是让张玉芬那个狐狸精给迷上了。阿牛是和张玉芬订过娃娃亲的,听说前些时候,阿牛的爹托了媒人,要把婚事定下来。

佳佳想:那张玉芬,不知和多少个男人睡过呢,阿牛也跑不了。张玉芬有个表姐叫查金花,长得比张玉芬还漂亮,早都嫁人了,还跟没结婚的镇长窦砥柱偷情,这镇子上的人谁不知道。

佳佳越想心越跳,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看到张玉芬对人甜甜地笑,佳佳心想,她准是跟哪个男人睡了,或者正勾搭个哪个呢;如果张皮匠家的三丫头不笑,佳又会想,装假正经呢,心里不知在想哪个爷们呢,说不定正在想阿牛。佳佳越想越恨,难道这天下就没有人主持正义了么?

佳佳再也不能容忍,第二天一大早,厕所的墙上,广告牌上就到处写着“张玉芬流过产”、“张玉芬撩拨良家夫男”……

张玉芬好几天没出门,这着实让佳佳开心了一次,可是那张皮匠的老婆站在房顶上骂了三天,骂累了由四丫头玉翠端水送饭,吃饱喝足了再骂,骂得着实难听,也让佳佳的血直往脑门上涌。佳佳感觉很恼火,自己主持正义,竟不能公开站出来大骂一次,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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