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水箱里的水越来越少,还不见大车的踪影。施工用水停了下来,洗菜用水停了下来,洗脸刷牙用水停了下来,除了生活用水该停的全停了下来。

和水荒一块发生的还有烟荒。矿工们闲下来没事,烟就跟着抽得多。按七天的量分配的莫合烟早就抽完了,个别奢侈者自费购买的烟卷也逐渐地被瓜分一空。嗜烟如命的人哪受得了断烟之苦,烟瘾上来似百爪挠心,致使吃睡不宁,坐立不安。

小红山开始了有史以来的搜烟大行动。先从地窖子开始:行李包、枕头边、铺板下,这些重点都搜遍了。搜完这些地方,开始翻动脚下的沙子。脚下的沙子是松软的,很容易藏住烟头。五六个人经过一阵扒找,果然收获了几十个烟头。曹木林的烟瘾最大,见到这么多烟头,他发下话说:“拾到的烟头谁也不许独吞,到时候平均分配,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曹木林发下了话,就没有人敢再去独吞。

从地窖子里翻找出的烟头大都是些烟卷,莫合烟的烟头很少。莫合烟是袋装烟丝,需要用纸卷起来抽。卷的时候靠唾沫黏合,不如烟卷卷得牢固,烟把子扔到地上很容易就散开了。靠在地窖子里捡拾到的烟头,节省着抽又艰难地挨过了一日。

烟头最为集中的地窖子翻找完之后,烟民们又把目光转移到了平时经常出没的地方。这些地方包括:拉屎的地方、上工的路上、存放矿石的平台、以及井口上下,这些地方都有烟头存在的可能。奔着这些地方,烟民们又开始了室外大搜寻。他们像一群淘宝大军,低垂着头,眼里喷着火,唯恐遗漏掉一个烟头。

尽管曹木林发下了话,要求大伙儿在这个节骨眼上共享劳动成果,可还是有个别人不守规矩,对捡拾到的烟头不上交,私下里自己过烟瘾。要不就两三个人凑在一起,把几个烟头合成一支,你抽一口,我抽一口,轮流着过烟瘾。

烟荒发生后的第三天,水箱里放出最后一筲水后就再也放不出来了。做饭师傅用半筲水做了一顿饭,剩下的半筲水就不敢再用了。这半筲水是小红山二十多口人的救命水。为防止不守纪律的人偷着喝,黄金贵把它提到了自己的帐篷里亲自保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人每天只能分到半碗水。这半碗水如何分配着喝自己说了算,反正就这半碗水。

炎热的夏日,汗本来出得就多,半碗水怎么能补足体内所需水分?实在渴急了,矿工们纷纷奔向工地的空压机。打开水箱的底阀,放出的是些油花花的浊水。这些水本来就是洗脸和洗菜用过的脏水,经过几日蒸晒,已经开始变质发臭。就是这样的脏水,矿工们也没舍得扔掉,含一小口在嘴里,让他慢慢地往肚子里流。

没有水喝,汗出不来,尿也出不来。这个时侯,谁都盼着有碗水喝。没有水喝,尿也能解渴。可是,没有水喝,又哪来的尿?!

黄金贵帐篷里的半筲水,在剩下最后两碗的时候,他就不再往下分配了。他把这两碗水留给了我。他向表哥承诺过要照顾好我,他要践行自己的诺言。

没有水就无法做饭。面粉和大米有,酱油和青油也有。醋没有了,早被渴急了的矿工们喝了。酱油没人敢喝。谁都知道,喝了会加重干渴。青油有人喝过。结果,喝过之后不但没有解渴,反而更渴了。青菜可以解渴。不管是叶菜、茎菜还是果菜,也早被拿着当水果吃了。

矿工们的情绪在一天天变坏,差不多到了崩溃的边缘。有的在大骂,有的在哭闹,有的在摔砸东西。对矿工们的这些情绪变化,黄金贵理解,允许他们有所发泄。人到了这个时候,要是连发泄的力气都没有了,人的性命差不多就走到了尽头。

连着两天,矿工们躺在床上滴水未进。渐渐地哭声、骂声和摔砸声听不到了,他们已经没有气力再去发泄了。此时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待着命运之神的降临。

喝完黄金贵留给我的那两碗水,我的命运和矿工们的命运就没有什么两样了,同样是命悬一线。我诅咒过表哥,骂他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拿二十多口人的性命当儿戏,无异于是在杀人!

黄金贵显得老成稳重,没有随着我去诅咒而是做起了客观分析,他说:“别去怨你表哥,戈壁大漠就是这样无情。我分析,大车一定是在戈壁滩上抛了锚,不然大车不会不来的。”我说:“就算大车抛了锚,不是还有小车吗?用小车送趟救命水,总不为过吧!”黄金贵说:“你又错怪他了,这种事你表哥比谁都急。就小车的车况而言,肯定是一块抛了锚。”我说:“两辆车都抛了锚,矿山这么多人怎么办?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黄金贵说:“遇到这种情况,吃点苦是免不了的。我想,这个时侯吃苦的不光是我们,你表哥也同样在跟着吃苦。”我问:“他吃什么苦?”黄金贵说:“两辆车在戈壁大漠里趴了窝,他不得徒步赶回哈密搬救兵。上百公里的路途,要是没有个好身体,很难走出戈壁大漠。用最坏的假设设想一下,真要是出现这一幕的话,小红山这二十多口子人可真就晾凉了。不过,凭你表哥多年的经验,他会走出戈壁大漠的。我推算过,再坚持一天,救援的车子就能赶到。”

和矿工们一样,我也是好几天没洗脸,没刷牙,更别说是洗脚了。要是有口水漱漱口,那也算是一种奢侈。好在这里是戈壁大漠,没有人去关注你的外表。脚脏了,手脏了,用沙子洗洗就是。在不缺水的时候,有的矿工连碗都用沙子洗。从这个意义上说,沙子就是戈壁大漠的水,只是这个水不能喝。

在人生面临绝境的时候,精神慰藉也不失为一种镇定补药。我一次次跑去地窖子为矿工们打气,鼓励他们要充满战胜困难的信心,告诉他们大车马上就到,让他们看到希望的曙光。最有效的安慰,是把黄金贵推测给我的话,再原原本本地讲述给矿工们听。这个办法很灵,果真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我询问过矿工们此时此刻的心愿。矿工们的心愿五花八门:有的说领了工钱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有的说别给人生留下遗憾回家赶紧娶媳妇,有的说让老板杀猪宰羊给咱们压惊。矿工们的愿望都很务实,没有一个胡扯八咧没正形的。

愿望特别的人也有,那就是常醒、叶河和曹木林的愿望。常醒和叶河的愿望基本一致,就是希望和我并排躺在戈壁大漠上,数着天上的星星窃窃私语,感受人间最美好的意境。这么纯洁的愿望,我没法不答应他们。

曹木林的愿望特别,但也没有超出常规,是我曾两次答应他的那件事,他说:“我这辈子接触过的女人不少,犯下的事也不少,按说也该压一压自己的性子了。可是,我缺少那个能耐,管束不住自己的性子。眼看着性命就要被埋进沙子里了,不妨我再奢侈一回。其实,我的身子和灵魂都已经不再干净。去阴间之前,我想让田作家陪着我去沙浴湖洗一洗,也好把我的身子和灵魂洗干净。”这是曹木林发表的一番带有临终遗言性质的话,应该说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流露。对这个能向自己的内心世界开刀的粗野男人,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更何况我曾经答应过他。对他的这一愿望,我说:“别把话说得那么悲观,眼下只是遇到了一点小困难,还到不了立遗言的时候。两天多没吃东西了,今天下午有一顿盛宴,吃过之后我就和你去沙浴湖。”曹木林很高兴,伸手在卢友泉的腚上捏了一把,把卢友泉疼得一阵喊叫。

这天下午,小红山的矿工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两天多没吃饭了,这顿大餐让矿工们吃得满嘴流油。你当是什么大餐?是黄金贵奉献给大家的一顿鼠肉。为了这顿鼠肉,他熬了一个晚上的眼。他下了十个老鼠夹子,一夜之间打了四十多只老鼠。这些老鼠当中有跳鼠,也有短尾巴短腿的灰鼠。剥去皮,去其内脏,往油锅里一扔,一顿丰盛的鼠餐就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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